接下來幾日,樂绮眠在辟寒台養傷,從照看她的絲蘿這裡打聽到許多事。
比如,辟寒台是鬥珠宴後,天狩帝為迦樓羅修建的居所,但因為迦樓羅不願遷居燕陵,直到鬼鹫之亂後,這裡才重新啟用。再比如,烏铎雖然白發蒼蒼,其實剛過不惑之年,而傅厭辭看上去老成,其實還有半月及冠。
當然,說是打聽,其實是想盡辦法套的話。
樂绮眠喝完一碗藥,笑容發苦:“藥喝完了,你現在可以說,你們殿下進宮,和天狩帝談了什麼?”
絲蘿看她面無人色,當真很怕喝藥,有些想笑,又忍住了:“藥渣也要喝幹淨。”
樂绮眠說:“你饒了我吧。”
絲蘿道:“那就免談。”
樂绮眠隻好捧起碗,捏着鼻子咽下藥渣,有苦難言。
“這是殿下讓我找的蜜棗,散散苦味,”絲蘿推來一隻青瓷小碟,“你問談了什麼,談了郡王的死,陛下令殿下将功折罪,協助聞仲達奪回澤州,使臣也接到了班荊館,不再由龍神衛看管。”
小碟裡的蜜棗圓潤如珠,色澤紅豔,散發着清淡的甜香,樂绮眠沒拿,問:“聞仲達什麼反應?”
聞仲達彈劾傅厭辭濫用兵權,要求嚴懲龍神衛。但天狩帝在兩人進宮前,聽說了官船遇襲一事,找人問清來龍去脈。
最後,用一紙诏書同時打發二人,勒令開春前生擒烏铎,否則同時治罪。太子卻認為官船遇襲并未造成傷亡,龍神衛則殺傷聞家軍近百人,這次處置對國相不公。
“這段話本沒什麼,但陛下忌憚聞家已久,駁斥太子不思政事、作壁上觀,太子被打壓多年,早有不滿,在衆臣面前,與他争執起來,”絲蘿并未到場,也是聽崔烈轉述,“是聞仲達出來打圓場,嚴懲襲擊官船的士兵,交出澤州戰場部分兵權,君臣才沒有以沖突收場。”
樂绮眠道:“讓出兵權?這不像聞仲達。”
也許是她多想,但聞仲達會在戰勢危急的情況下抽身回京,擒她入營,應當有所準備,不可能因為一次失利就打退堂鼓。說讓出兵權,但針對傅厭辭的謀劃少不了。
絲蘿走後沒多久,傅厭辭就來了。
其實,交還袖弩當夜他就回了辟寒台,書信的事說是昨日談,他卻始終不見蹤影。如果不是隔壁亮起燈火,樂绮眠以為他已經去了澤州。
“殿下的棗給晚了,應該在人吃苦前,先用甜頭麻痹,”樂绮眠将蜜棗排在案上,像一列站崗的小兵,“這樣,等他反應過來,已經離不開這點甜,再讓他吃苦,也甘之如饴。”
傅厭辭說:“你懂的很多。”
樂绮眠謙遜道:“略懂一些,不敢稱多。”
傅厭辭說:“但一個人不可能上同樣的當,除非他始終沒有長進。”
“誰知道,”樂绮眠指尖輕彈,蜜棗一個接一個倒下,滾向案邊,“也許他就喜歡上當。”
傅厭辭接住蜜棗,放回案上,說:“是他喜歡上當,還是她騙術了得。”
樂绮眠撐起臉,笑容純良:“興許她沒有騙人,而用了真心呢?”
一顆蜜棗從傅厭辭手中滾落,成了漏網之魚。
樂绮眠道:“殿下?”
傅厭辭低下身,與她的距離拉近。樂绮眠感受到他身上冬日的凜冽氣息,才發覺他剛從台外歸來。
“那把袖弩,”傅厭辭沒管掉落的蜜棗,“是自己做的?”
軍中工匠拆解過西北軍制作的弩機,傅厭辭能分清每種樣式,袖弩不像其中任何一種。
“你說它?當然不是,”樂绮眠自認為還沒有這樣的本事,“是樂斯年。”
白馬河之戰中,樂斯年用失去二指的代價拖住聞師僖,讓樂绮眠順利射殺對方。兩人在絕境中的默契傳為美談,“眉心簪花”之名也有他一份功勞。傅厭辭在問話前,隐約有所預感,但被她揭曉,胸中還是漫起近似針蟄的鈍痛。
傅厭辭說:“如果他真的關照你,不會讓你一人來北蒼。”
樂绮眠如實道:“來北蒼是我一人的決定,我兄長并未幹涉。”
傅厭辭說:“在聞家大營撒謊,保下敵國皇子,也是你一人的決定?”
樂绮眠一愣,然後笑了:“殿下......在不快嗎?”
隻是不快嗎?傅厭辭看到她望向袖弩的眼神,就知道辟寒台的日夜注定是短暫的幻夢。樂绮眠給過的溫度,隻是必然到來的訣别的預告,就像這顆蜜棗,在咽下苦果前給舌尖設下圈套。
傅厭辭從衣中取出書信,正是前日讀過的那封。
“這幾日,你留在辟寒台,隻是因為這封信,”傅厭辭直視她,“對嗎?”
樂绮眠心想,他說的不錯,但下意識道:“不是。”
傅厭辭卻不想聽她解釋,展開信紙,投入火盆。
樂绮眠随即伸手,而後想起,用火焚燒,未嘗不是毀掉書信的最快辦法。
傅厭辭早就想到了。
“郡王身死時,使臣不在,龍神衛會守口如瓶,刺殺郡王一事,”傅厭辭聲音很低,情緒也比往日寡淡,“就當從未發生過。”
信紙從邊緣開始枯黃,像等待焚燒的記憶,在樂绮眠眼中化為瑰麗的橘色,最後點點消散。
不應該如此。
樂绮眠怔怔看向傅厭辭,仿佛從未認識過他。她想過奪回書信的各種方式,也做了失敗的準備,可随着書信被焚毀,這一切都沒有了用處。
而桌案前,與她全然相反,傅厭辭像卸下了長久以來的重擔,終于能輕松呼吸,俯身撿起那顆蜜棗,放回兩人之間。
傅厭辭道:“好好養傷。”
留下這句話,傅厭辭推開門扇,離開了小屋。華燈初上,樂绮眠愣愣的,忘了他是何時離開,等反應過來,屋中隻剩她和那捧灰燼。
樂绮眠呆坐着,像終于想起盞中還有一顆蜜棗,下意識拿在手中,用衣袖擦了擦,咬了一口。
很澀。
像過季的柑橘,早已不能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