繡有黑鷹紋的馬靴碾碎腳下落葉,邁過門檻,朝樂绮眠走來。
“你與我一位故人很像,不過他是個死人,也沒有這麼大的兒子,我鬥膽猜一猜,”樂绮眠托着下巴,認真思考,“你是聞師僖三弟——聞師儉?”
聞師儉手提長劍,兩名龍神衛倒在腳下,重傷昏迷。
“死到臨頭,還有心情玩笑,”聞師儉在滿地血腥中彎起嘴角,目光如刀,“你的‘眉心簪花’之名,是樂斯年,還是誰替你拿下?”
海上一戰後,聞仲達沒有放松對傅厭辭的監視,是以樂绮眠在澤州救下店家不久,她被傅厭辭帶走的消息就傳到了軍中。
于是,這幾日,聞仲達密切監視着辟寒台,一俟防衛有了破綻,立刻派蕭蟠與聞師儉強闖,打算帶走她與郡王。
“小将軍,”闖入辟寒台的聞家軍禀報,“屋内空無一人,郡王不在此地!”
聞師儉冷喝:“再去找!”
士兵們湧入辟寒台,搜遍各個角落,都未能尋到郡王的蹤迹,面露難色之時,樂绮眠道:“要尋郡王?可惜了,你來遲一步,他已經去見了你兄長。”
聞師儉道:“你敢胡言?!”
樂绮眠說:“龍神衛親眼看着他死,是不是胡言,你等二人蘇醒,問一問便知。”
聞師儉厲聲道:“是你殺了他?”
樂绮眠似笑非笑:“是,也不是。”
聞師儉臉上青白交加,胸口起伏幾下,怒道:“帶走她!”
聞家軍将樂绮眠押上馬背,她臉朝下,不斷颠簸,猶如受了場酷刑。等抵達聞家大營時,臉上已全無血色,扶了把馬鞍,才落地站穩。
聞師儉道:“捆好了,送去見國相!”
聞仲達本在澤北督戰,得知樂绮眠被帶回辟寒台,已在帳中等候多時。隻見帳簾重重,案上擺有兩隻酒盞,腳下的氍毹顔色深紅,佩劍的男子坐在其間。
樂绮眠被士兵按倒在地,一擡頭,長劍就抵在面前。
“‘眉心簪花’,見你一面不易,”聞仲達居高臨下,語調格外和藹,“昔日殺我兒師僖時,你可想過有今日?”
樂绮眠長發微散,衣袍淩亂,但面對劍鋒,隻是笑了笑:“國相若想殺我,在官船就會動手,想要什麼,不妨直言。”
聞仲達此人,冷血無情,僅僅是殺子之仇,不足以讓他蟄伏數日。他瞞着杜荃行事,必然有其他目的,而這目的,極可能與傅厭辭有關。
“你還不算太愚鈍,”被當面拆穿,聞仲達并不惱怒,相反心平氣和,“老三說,郡王已死在你手中,你可知,這條消息傳回梁庭,你父兄會是何種下場?其實,本相可以放你一馬,隻要你說出,四皇子行經澤州時,都見了哪些人,本相立刻放了你,也保證,絕不追究你謀害郡王之過。”
果然是為傅厭辭。
樂绮眠說:“我父兄的下場我不知,但國相屢次挑釁四皇子,藐視君威,下場一定......”
劍光閃過,她肩頭多出一道血痕,瞬間染濕白衣!
“有沒有人說過,你這條舌會給武安侯惹來多少災禍?”聞仲達驟然變臉,勾起冷笑,往士兵手中抛下一物,“既然想死,本相成全你!”
那是一支沉重的馬球杆,通體以硬木制成。北蒼人擅馬球,有種刑罰也在打球時進行,即将俘虜當成馬球,用球杆敲打而死。這種刑罰在天狩帝北伐時,被用來對付不肯投降的将領,是讓人聞風喪膽、見之失魂的酷刑。
樂绮眠被押入校場,數名聞家騎士策馬而來,二話不說,挽起球杆,重重敲下。
“嘭!”
樂绮眠避開了棍風,但在馬背待了太久,四肢酸麻,在雪中搖晃幾下,半跪在地。
“你随龍神衛一路北上,沒有人比你更清楚,四皇子與烏铎謀劃了什麼,”聞仲達手持球杆,站在一側,“說清他參與了多少,你謀害我兒師僖一事,本相可以既往不咎。”
樂绮眠嘲道:“殺子之仇不比一樁消息重要,國相愛子之名,不過如此。”
聞仲達曾發誓與樂家不死不休,一條消息就能讓他違背誓言,所謂饒她一命,隻怕也是權宜之計。
“本相不願強人所難,你不願說,那就慢慢來,”聞仲達謙和道,“諸位——照實了打。”
“嘭!”
球杆如雨點般落下,閃避中,樂绮眠的蓮花冠掉入雪地,肩頭的劍傷撕裂,暈開大片血迹,絲蘿精心梳理的發髻,也已不大像樣。
“國相,”一名騎士說,“您看是否留一口氣?”
鮮血染紅了地面,樂绮眠半撐在雪中,身上青紫遍布,如果不是胸口還在起伏,幾乎看不出死活。
聞仲達道:“拖過來。”
樂绮眠被戰馬拖到跟前,一動未動,聞仲達輕笑:“本相最後問一次,四皇子在澤州,到底見了誰,做了什麼,你确定要為他保密,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
樂绮眠喃喃:“......不是。”
她傷勢太重,幾近在用氣音說話,聞仲達舉起球杆,低下身:“答好了,本相随時放你離開,但若執迷不悟,這支球杖還未見血,今日就從你開始,試……”
血珠飛濺,一支步搖插入聞仲達胸口,轉動幾圈,他身前霎時鮮血四溢,猩紅刺目!
“不是葬送自己,”樂绮眠搖搖晃晃站起,像狂風被吹落的雪花,“是送國相賓天——”
她抽出步搖,再度刺向聞仲達,眼中寒芒凜冽,如似瘋狂!
聞師儉暴喝一聲:“放開國相!”
騎士紛紛抽出武器,刀光唰然振亮,将樂绮眠包圍。
“想要聞仲達活命,”樂绮眠用步搖抵住聞仲達脖頸,一步步前進,“扔了佩劍,退後。”
騎士不敢輕舉妄動,聞師儉怒叱:“殺了她,國相自然得救!”
有人冒險上前,那支步搖立刻刺破聞仲達皮膚,他冷聲喝道:“按她說的做,退後!”
聞師儉氣急:“父親!”
聞仲達強忍疼痛,放緩聲調:“老三,聽話。”
聞師儉怒火攻心,奈何樂绮眠目光殺機畢現,隻得率先解劍:“若你敢食言,我定不輕饒!”
他将佩劍抛入雪中,騎士效仿他,地面霎時多出數柄刀劍。
樂绮眠穿過黑魆魆的人群,如一把劈開黑夜的彎刀,衆人眼睜睜看着她靠近營門,卻無計可施時,聞仲達開口了。
“你以為押了本相,返回辟寒台,四皇子就會幫你?”
剛才奮力一擊,用盡樂绮眠所有力氣,她憑氣勢壓人,并未理會,聞仲達卻說:“你随四皇子北上,必定見過聞七郎,難道沒有想過,他去了何處?”
“其實,在你被關押時,四皇子将聞七郎帶上船,逼他向聞家掩蓋在澤州的行蹤,聞七郎迫于壓力,自刎謝罪,等他一死,四皇子就将他的屍體抛給聞家。你以為你為何能活到現在?因為你與聞七郎一樣,是被他相中的棋子!”
樂绮眠的表情沒有變化,可攥住步搖的手緊了緊,腳步也慢下來。
當時,在海上聽到雙方的争執聲,她隐約有個猜測,但這幾日,傅厭辭維持着平和的假象,直到此刻,冷酷的真相才現于人前。
她也知道了,不夠心狠的,自始至終隻有她一人。
“國相如此了解四皇子的行蹤,何必找上我?”樂绮眠垂下眼睫,将所有情緒壓回心底,不露分毫,“不如去與他當面對質,将他抓進牢中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