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她反複提及甯安帝起,郡王就懷疑,是道聖待樂家不比先帝,樂家生怨,才會為甯安帝抱不平。
“你以為甯安帝為何會敗?他軟弱巽懦,又優柔寡斷,先帝起兵南下,他竟為不殺手足的虛名,再三放過先帝,使先帝能一路攻至奉京,不過,”郡王冷冷一笑,“給先帝讓路,尚算他做過最正确的事。”
樂绮眠說:“他的确不适合為君。”
郡王以為她會反駁、争辯,但都沒有,她很平靜。
“成王敗寇,各憑本事,海琅王棋高一着,無可厚非,”樂绮眠道,“但他不該做的,是從他的寬仁中從得利,卻放任你虐殺甯安帝,放任聖上欺淩江氏。”
郡王笑了:“你在為幾個死人争道義?武安侯有你這般仁慈,就不會投奔先帝!你這麼在乎,幹脆自決,為你父親贖罪好......”
他胸口一沉,那面屏風将他重重壓下,樂绮眠躍過屏風,向他走來。
守衛拔劍:“不得傷郡王!”
屏風擋在床榻前,守衛一時不得上前,樂绮眠踩住屏風,郡王頓時吐出一口血,染紅屏上花鳥。
樂绮眠道:“讓他們放人。”
郡王舊傷崩裂,疼痛難忍,樂绮眠卻沒放過他,不斷加重,他隻能道:“退下!都退下!”
守衛知道事情不好,眼神示意同伴去找傅厭辭,退後幾步。
樂绮眠推開屏風,将郡王擋在身前,拖往屋外。
“虐殺甯安帝,或許有海琅王授意,可有一件事,卻與他無關。”
樂绮眠漸漸笑起來,眼底卻積攢着更深、更冷的情緒:“為了取悅海琅王,你放出獵犬前,私自将幾位皇子、公主帶到甯安帝面前。甯安帝知道你想斬斷他們複仇的念頭,不肯求饒,獵犬就咬斷了他的手,咬穿了他的舌,咬爛了他的臉......鮮血濺了皇子、公主們滿身,怎麼擦也擦不掉。”
“那氣味、景象,他們恐怕終其一生,也忘不掉。”
當時,血流到潔白的玉階下,皇子、公主們如同任人宰割的羊羔,失聲尖叫、痛哭流涕者皆有之。郡王木然視之,不論這群人如何掙紮,都逼迫他們看完了全程。
她不該知道甯安帝的死狀!
“是武安侯告訴了你?”如果說剛才,郡王隻顧譏諷,那麼現在,他心中突然重重一跳,“那你更該慶幸,當年是先帝擊敗甯安帝,否則被這麼對待的,就是你和武安侯!”
“的确,我該感謝海琅王,”樂绮眠輕聲說,“讓我再活一次,也讓我有機會生擒殿下。”
她說着感謝,神情卻讓郡王心中生寒:“再活一次......你何時死過?樂绮眠,你莫不是失心瘋?”
日輪漸升,暖黃的輝光灑在樂绮眠眼前,即使光線如此明亮,她的眼睛依然漆黑如墨。
無論容貌如何改換,人的眼珠不會變化。這樣的黑色,郡王再熟悉不過,因為他也有一雙相似的眼睛,是李氏皇族共有的特征。
郡王想到一個可能,頓時如遭雷擊。
“隻是分開四年,堂兄便不記得,”樂绮眠終于滿意般,低聲說,“自己還有一位妹妹?”
猜測應驗,郡王怛然失色:“鏡鸾......你竟是鏡鸾,可你早該死在妙應寺?!”
“可惜,我活了下來,”樂绮眠不無遺憾,“也會比你們任何人活得更長。”
郡王曾意外于她有刺殺皇室的膽量,可如果她是鏡鸾,一切就說得通了。那麼,武安侯不單為阻撓議和,隻怕也在縱容她複仇!
郡王手腳無力,隻能眼睜睜被帶往船邊:“沒有武安侯,甯安帝不會迅速慘敗,他讓你殺我,是想得漁人之利!你真正該恨的,是他!”
樂绮眠欣賞着他的慌亂,不急于給出最後一擊,說:“我的确恨過他。”
郡王道:“那為何認賊作父?!”
樂绮眠道:“可我更恨自己。”
郡王以為她也對樂承邺懷恨在心,正想以此離間二人,卻見她微笑着說:“像任人宰割的羊羔,毫無還手之力,這樣的公主,活着不如死去。說起來,我還要感謝堂兄,沒有堂兄,我走不到今日。”
從被樂承邺帶到軍中起,她就在恨意中煎熬。
是仇恨吊着她,讓她在黑暗中稍得喘息,讓她感到,她不是飄蕩在世間的孤魂,即使沒有來路,她還有歸處。
等到了地獄,面對死去的人,她不至羞慚地說她度過了一事無成的一生,至少,仇敵死在她手中。
郡王啞然,這個答案實在出乎意料。
“你我誰不是呢?我母妃出身平平,如果沒有投效先帝,我坐不到郡王的位置!是先帝給了我改命的機會,我隻能為他效力!堂妹,你我皆身不由己,何必自相殘殺?”
他不由放緩語氣,用上近乎蠱惑的口吻,慢慢湊近樂绮眠。
“何況先帝已經死去,堂妹殺了我,也得不到解脫,與其逞一時之快,不如随我完成議和,今日之事,全當沒發生過。”
樂绮眠道:“堂兄原來這樣想。”
郡王說:“是,是!武安侯與你非親非故,怎會好心幫你?必然有所圖謀!但手足之情血濃于水,我不會害你!”
他這時說起手足之情,仿佛已忘卻馬車上的不軌之舉。樂绮眠沉吟不語,似乎在思考,或者走了神,就在郡王以為她終于動搖時,她緩緩笑了。
“堂兄說得很動聽,但可惜,我看到你痛苦,便會心生喜悅。為了我,隻能犧牲堂兄。”
瘋子。
看清她的眼神,郡王如墜冰窟,遍身發寒!
樂绮眠的黑眸如孩童般純稚,可不會有人以為她天真無邪,因為那雙眼空洞無物,如高坐廟宇的神靈,看到螞蟻在火中打滾,既無法感同身受,也不會施以援手。
她要殺他!
郡王清醒過來,拼命掙紮,可樂绮眠按住他:“沒有被獵犬撕咬過,怎麼能算身不由己?堂兄,你可不要死得太快、太快,讓我失去僅有的樂趣,再變得寂寞了。”
那條獵犬追出來,聞到血腥味,撲向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