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知道公主在想什麼,你想逃往應州,想尋求江家庇護,但你可知,一月前,聞師僖攻破應州數城,明光将軍戰死,江家滿門被屠,公主已經沒有歸處。”
她猝然回頭,眼眶微紅:“你又在撒謊!”
禅師說:“信與不信,皆在公主。”
她不斷顫抖,盡管不相信禅師的話,可見識過昨日天潢貴胄今日橫死階下,她知道天命反側,世事無常,舅舅的死,極可能是真的。
該怎麼辦?
她忽然抱緊自己,好像隻有這麼做,才能避免被殿中的大風吹到黑暗中去。
“海琅王曾經毀掉我的一切,讓我陷入與公主同樣的境地,我像狗一樣乞食,像老鼠一樣苟活,如果不是憑着這股恨,我活不下來,”禅師取下腰間手帕,緩慢擦拭她的臉頰,仿佛将所有溫柔都用在了這一刻,話語因此顯得異常冷漠,“故而這世上,隻有我能理解公主,也隻有我能救公主。”
她身體冰冷,雙眼卻滾燙,感覺到手帕的柔軟,才發現她已淚流滿面。
“所有人都可能抛下公主,傷害公主,但我為公主而來,想公主所想,隻要公主不忘今日之辱,”禅師輕聲歎息,撫過她被繩索勒傷的腳踝,“我就永遠在,永遠追随公主。”
黑暗中,她少見地陷入茫然。
她想起死去的父皇母後,想起所有從她身邊離開的人。被囚禁不是最可怕的懲罰,懲罰是她獨自睡去的夜裡,不再有人期待她醒來。
這是場沒有盡頭的噩夢。
她說:“你會永遠在?”
禅師道:“永遠。”
她說:“會為我報仇?”
禅師道:“為公主報仇。”
她知道,永遠是欺騙小孩的謊言,承諾在說出那一刻就已快速腐朽。可是,可是,在孤寂冰冷的黑夜深處,即使一朵注定墜落的浮萍,她也會有一刻,想伸手抓住。
她說:“......師父。”
禅師道:“公主不必怕。”
他放低身體,讓她能将掌心貼在他的臉頰,而她也像失去雙眼的盲者,要靠觸碰來記住他。
“公主哭壞了眼睛,我來當公主的眼睛,公主殺不了的人,我替公主殺,”禅師隔着繩索,輕手抱住她,“除了師父,世上不會有第二人這樣待你。”
他眼中情緒深濃,像漆黑的蛛絲,将她徹底包裹起來。她太疲倦,又不懂禅師話中含義,胡亂點了頭,就聽之任之了。
樂绮眠睜開眼時,天正蒙蒙亮,她感受到身邊體溫,恍惚片刻,道:“師父。”
對方沒有應答,她摸索着,壓住一段衣袖,将臉埋了進去。
隻是,不到片刻,那片袖擺被抽走,一隻手捏住她的後領,将她拎到一邊。
手中空了。
樂绮眠慢半拍地擡眼,對上一片胸膛。它的主人領口微敞,衣襟在剛才的蹭動中散開,露出鎖骨,但視線再往下,被一隻手攔住。
傅厭辭道:“看夠了?”
樂绮眠:“......”
樂绮眠連連後退,撞在闆壁!
傅厭辭從榻上坐起,度過一夜的衣袍不複整肅,可傅厭辭神色一如既往,不見窘迫。
樂绮眠說:“我做夢魇住,并非有意。”
說完她就後悔了。
什麼夢?蹭亂他衣領的夢?怪她嘴比腦子快,還不如不解釋!
傅厭辭整理好衣袍,聞言,漫不經心道:“你叫我‘師父’。”
樂绮眠聽到這個稱呼,就牙酸地捂住了臉,心知做噩夢說漏了嘴,道:“你聽錯了。”
傅厭辭回頭。
樂绮眠道:“我叫的是混賬。”
傅厭辭:“……”
被子被人掀開,寒氣湧入,樂绮眠立刻縮起雙腿,被冷到了。
傅厭辭道:“醒了就下床。”
樂绮眠磨磨蹭蹭穿鞋,想到那個夢,微感荒謬。那名匪徒勾起了她的記憶,初到妙應寺時,禅師就是這樣耐心地帶她走出觀音殿。
她收拾到一半,外面有人叩門:“殿下,國相走水路南下澤州,這兩日或許會與龍神衛撞上。”
聞仲達來了?
樂绮眠聽出這是傅厭辭身邊那名叫崔烈的副官,悄悄豎起耳朵。
傅厭辭道:“聞師偃?”
崔烈道:“聞師偃被俘的消息已經傳回朝中,國相當夜奏請陛下率聞師儉出征,但聞家還不知聞七郎在船上,聯絡了人,讓聞七郎設法救聞師偃。聞七郎這幾日反複求見您,殿下看如何處置?”
因為樂绮眠的幹預,聞七郎意外獲知傅厭辭的身份,如果不妥善處理,後患無窮。
樂绮眠見事情與自己有關,猜測傅厭辭要去見聞七郎,等了一陣,他果然推門而出,等人一走,她立刻從榻上坐起。
機會來了。
鎖鍊長度不夠,她用腳尖将桌案拖往榻邊,等手指能碰到,快速在桌上翻找,又掃過牆邊外袍,如法炮制,不放過任何角落。
然而,一番搜索,一無所獲。
樂绮眠正思考對策,聽到門外有腳步聲,崔烈去而複返,道:“時辰還早,剩下的交給屬下,殿下先用早膳。”
聲音漸近,她将外袍往衣桁上挂,然則,門扇已經打開——
屋内霎時亮起,傅厭辭進門看到的,就是樂绮眠将那件外袍抓在手中,笑得像朵花。
“......好巧,”樂绮眠迅速将外袍藏到背後,若無其事道,“天氣冷,我找件外衣,殿下這麼快就來了?”
傅厭辭沒答,看了看,将早膳放在案上——一個她剛好能夠到的位置,但也僅僅是剛好的位置。
樂绮眠背過右手,将外袍搭上衣桁,轉移話題:“殿下見了聞七郎?”
傅厭辭道:“與你何幹。”
樂绮眠拿起筷子,煞有介事道:“話不能這麼說,是我揭下了你的披風,總得了解後續嘛。”
她也知道是自己惹的麻煩?
傅厭辭收走那隻碗,道:“不想吃就不必吃了。”
樂绮眠立刻抱住飯碗:“聊聊天,别激動。我也是昨日被擄走,心有餘悸,這才話多。”
她早起早睡,半夜還有精力卷走他的被子,一點沒有犯人的自覺。如果這叫心有餘悸,那傅厭辭就是如履薄冰、膽戰心驚了。
等樂绮眠解決早膳,傅厭辭沒有立刻收走碗筷,背對她走到案前,用銅盆裡的水淨手。
她這才注意到,傅厭辭手套沾有深色血迹,不必懷疑,定是聞七郎留下。
傅厭辭在她對面落座,血迹已經消失。他将一封信推到案上,說:“在找它?”
樂绮眠被信件吸引,看向他,心想竟然是随身攜帶,難怪在艙室久尋無果。
“這封信随時可以寄往岑州,”傅厭辭道,“取決于你怎麼做。”
出于某種念頭,他不想将樂绮眠交給郡王。不過,官船遲早要靠岸,到時候,她的去向龍神衛說了也不算。
樂绮眠道:“殿下想讓我怎麼做?”
傅厭辭說:“待在艙室。”
樂绮眠笑了,很有趣般,歪頭打量他:“我已經被鎖在榻上,殿下還不放心,幹脆找條鎖鍊,和我捆在一起好了。”
她笑起來時眼角微挑,并非有意撩動人心,而是生來就長這樣。似乎沒人告訴過她,不該這樣面對一個男子,或者她的單純沒有作僞,不知道這有多少蠱惑的意味。
傅厭辭沒發現自己直勾勾盯着她,将信紙收了回來。直到被手中異樣感喚醒,才下意識松開右手,但信紙邊緣已經被揉皺。
士兵前來收走早膳,樂绮眠安靜待在屏風後,隻看傅厭辭。
她的視線太有存在感,傅厭辭回到書案,隻是翻了片刻軍報,就有種被人從頭看到腳的感覺。
但當他看回去,樂绮眠又轉開頭,四處張望,若無其事。
如此來回幾次,傅厭辭終于放下手中軍報,将一本書放到她面前:“找點事做。”
樂绮眠翻開一看,是本日月教的經書,在勸人向善,勿造惡業。
樂绮眠:“......”
“你居然随身攜帶經書,”樂绮眠像看怪物一般看他,随手合上書本,“不過可惜,我不信神,也不......”
她話沒說完,船身晃動一下,屏風歪倒,她也摔在榻上。
剛說完不信神就遭了報應,樂绮眠心中莫名,正要爬起,就見傅厭辭看向窗外。
遠處的海面上,一支船隊朝官船駛來。黑鷹軍旗迎風飄動,織有鐵畫銀鈎的“聞”字,鴉群般的投石機立于船頭,士兵拉動繩索,對準了官船。
“殿下,國相到了——”
傳令兵慌忙跑來,但話沒說完,官船巨震,一塊巨石從天而落,砸穿了甲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