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王上了車,借車門遮掩,悄然打量樂绮眠。方才他急欲尋釁,沒有細看,現在才發現她戴有一對白玉耳墜,走動間“叮鈴”作響,平添兩分輕盈靈動。
郡王道:“昨日酒宴,小姐為何不在?”
樂绮眠指尖繞着發絲,一派天真爛漫:“君王殿下有所不知,臣在軍中資曆尚淺,不得赴宴,現在沒有您的首肯,也登不上這駕馬車呢。”
“原來如此,”郡王好似惋惜,“但外頭風雪正盛,入夜後途經青冥關,北蒼四皇子又奉命接應,此人素以陰詭著稱,萬不該由小姐護衛小王,還請小姐移步車内。”
樂绮眠本與車夫同坐,聞言眨了眨眼,向他看去:“四皇子?他就是揭發烏铎那人?”
“正是此人,”郡王見她視線流連,不由暗喜,“别看此人有皇子之名,其實是鬼鹫放在燕陵的質子,靠出賣師長才得了北君青眼,否則如何能掙得接應的差事?”
他話裡話外對四皇子很是不屑,概因日月教邪異之名在外,鬼鹫在梁人眼中形同化外之地。
樂绮眠卻眸光微動,好奇道:“鬼鹫之亂我聽說過,可既是皇子,為何出身鬼鹫?”
“這便說來話長了,”郡王找到表現的機會,恨不得搜腸刮肚,“二十餘年前,北境各部以青隼為首,天狩帝是青隼部的金牌郎君,本職是在巡視各部時索取蚌珠、傳遞軍令。然而累年苛索,蚌珠總有不足之時,青隼便以門第為準,讓鬼鹫女子充抵不同數額的蚌珠。
“而這位四皇子,他生母是日月教女使,一次宴會,被天狩帝相中,為鬼鹫換來千鬥蚌珠。百姓為感謝女使,将納貢的酒宴稱為‘鬥珠宴’,每年二月,在王城為金牌郎君挑選女子,以示對青隼的尊崇。
“隻是,這位女使自恃身份,生下皇子後,不願随天狩帝遷居燕陵,直到四年前,日月教教首起兵反蒼,鬼鹫兵敗,她與四皇子才被押回燕陵。”
“不愧是郡王殿下,果然博學,”樂绮眠恍然大悟,誇張地贊道,“這麼看,這位四皇子也靠烏铎打了場翻身仗。”
郡王本來十分受用,聽她褒獎四皇子,又冷哼一聲:“蠻族之後罷了,靠陰謀詭計上位,終不長久。小姐可知,他養了一隻兀鹫,因為嗅覺靈敏,能追蹤敵軍百裡?據說,他日日用活人喂養這隻兀鹫,這樣心狠手辣之.....”
馬車不期然颠簸一下,郡王猝然撞在車壁!
“郡王殿下,不好,”車外同時有人說,“車輪卡進了雪地,恐怕要條換路走!”
郡王這一下撞得不輕,腦中嗡鳴,扶住車壁,勉強笑道:“小王無事,小姐莫慌,我馬上讓人處——”
車身又是一晃,郡王撞在原地!
“......還要本王命令?”郡王黑了臉,扯下染血的抹額,青筋暴跳,“立刻鏟雪!”
樂绮眠見他氣得胸膛起伏,就要親自下車,勸道:“郡王殿下,不如讓侍從去附近村鎮找些工具,鏟雪的速度更快。”
郡王一聽,也覺有道理,吩咐侍從去辦,可一個時辰後,空中下起小雪,派去的侍從卻杳無音信。
“奇怪,”郡王捏緊抹額,困惑又惱怒,“小王幾次出使,從未如此不順,難道是蒼人做了手腳?”
樂绮眠卻不着急,視線滑過那條抹額,笑吟吟道:“郡王殿下不必擔心,許是雪天路滑,侍從耽誤了行程。不過,眼下既有閑暇,可否容臣請教幾個疑問?”
郡王殷勤道:“小姐想問什麼?小王定知無不言。”
樂绮眠問:“聽說這顆明月珠是先帝從甯安帝庫中所得,贈予郡王殿下?此事當真?”
郡王驚訝:“小姐原來這般了解小王?不錯,的确是先帝所賜,其實不單明月珠,這條獵犬也是先帝賜下。”
鏡鸾之變前,郡王隻是國公,因為助先帝拿下奉京,才獲封郡王,明月珠和獵犬也是當時一同賜下。
說到獵犬,郡王來了興緻,撫摸着它的皮毛,視線卻滑向樂绮眠:“說起來,甯安帝在世時,狗坊珍犬衆多,卻唯獨喜愛這條細犬,隻因它野性十足,極難馴服,可一旦收服,便婉娈溫順,”他勾起唇角,意味深長道,“隻忠于一人。”
“可它過去侍奉甯安帝,如今追随郡王殿下,”樂绮眠捧臉,天真道,“也算忠于一人嗎?”
郡王一頓,笑道:“話不能這麼說。”
“嗯……不能這麼說,那臣換個說法,”樂绮眠似笑非笑,“郡王殿下本為甯安帝之臣,鏡鸾之變時投效先帝,縱犬咬死舊主,也算忠于一人嗎?”
先頭還能當她年少無知,但這番話,顯然過界了。郡王臉色微凝:“是誰教小姐說這些話?有些話,不是你該——”
他胸口傳來劇痛,但還不知發生何事,樂绮眠手中已多了把染血的北蒼短刀。
郡王震驚萬分,捂住傷口:“你——”
“噓,”樂绮眠将食指抵在唇邊,莞爾一笑,嗓音依然低柔,神情卻已完全不同,“這裡靠近青冥關,還請殿下不要驚動獵犬,若北人發覺,您與臣都不好過。”
她喊着“殿下”,也說着“臣”,可眼中毫無敬畏。郡王猛然意識到什麼,冷汗直下:“是你讓車輪陷入雪中?!”
“還不算太笨,”樂绮眠拉過車簾,悠然擦拭短刀,“不過,為了大梁,隻能勞煩殿下在青冥關‘遇敵身亡’,至于這條獵犬,我也會妥善——”
郡王已中刀倒地,卻猛然爆發出一股力量,一下踢中沉睡的獵犬!
不好。
樂绮眠立刻拉開袖弩,向獵犬射出一箭,然而犬吠已驚動林中鴉雀,戰馬也嘶鳴起來!
“哈……哈……聖上說樂氏有異心,本王還存疑,原來是本王昏了頭!”郡王嗆出血沫,“可惜,你今夜注定殺不了我!”
樂绮眠的視力異于常人,能通過扣弦的弧度判斷一箭的準頭,鳥雀被驚飛不奇怪,奇怪的是,雪林另一頭也有飛鳥。
“你恐怕還不知,聖上與北蒼早有約定,若本王日落未抵青冥關,北蒼即刻南下,現下戌時三刻,”郡王不斷抽搐,卻目露兇光,“四皇子很快便會趕——”
“殿下的話太多了,”樂绮眠聽着車外響動,突然将車簾塞入郡王口中,“還是安靜片刻為好。”
她看向窗外,果不其然,一聲唳鳴劃破夜空,荒野盡頭升起點點星火,一支鐵騎穿越茫茫雨雪,朝使團疾馳而來!
“轟——”
一道黑影驟然落下,砸在車頂。車廂晃動,樂绮眠像卷入狂風的浮萍,立刻被甩了出去,滾入雪地!
是四皇子的兀鹫!
“就是現在,”車簾從郡王口中掉出,他殘喘不止,面容猙獰,“殺了她!”
兀鹫看準時機,急墜而下,它趾爪極為鋒利,一爪下去,必皮開肉綻。
“嘩!”
下一刻,兀鹫突然僵在半空,重重砸入雪中。月光照射下,樂绮眠腕間浮現袖弩的輪廓,飛快從地上爬起,朝郡王做了個鬼臉。
一隻兀鹫也想殺她?再見啦。
郡王的暴怒聲中,精兵策馬而來,跟随她沖入林中:“計劃順利,禁衛都解決掉了,小将軍就在路上等咱們,再走一裡便是雪林的出口!”
“四皇子就在附近,讓所有人撤退,”樂绮眠方才聽郡王講了一路,心知此人不好對付,簡短道,“等返回大營,再——”
話音未落,一陣腥風忽從暗處刮來,一把将精兵拽下馬背!
糟糕。
樂绮眠抽出腰間馬鞭,正要将精兵卷回馬上,遠遠地,聽到有人道:“殿下,來的不是武安侯之子,如何處置?”
雪霧溟濛,一支鐵騎從寒林中現身,初看如潑灑在雪原間的濃墨,與黑夜相融。離近了,才能看清,那些士兵皆身覆漆甲,腰佩玄鐵長刀。
四皇子,來得這麼快?
樂绮眠眼皮輕跳,不妙的預感達到頂峰。就聽一聲鷹哨刺破長空,帶傷行兇的兀鹫飛向前方,落在一人小臂之上。
夜色沉沉,那人高坐馬背,猿臂狼腰,穿漆黑軍裝。他小臂纏一圈牛皮護臂,在手腕處用襻帶系緊,雖然被兀鹫抓得微微凹陷,但仍然可見其下修長有力、舒展流暢的手臂線條。
而随着對方從暗處走出,有精兵忍不住道:“這人的眼睛怎麼——”
并非對方身有殘缺,或相貌獰惡,相反,他面容英俊,氣度出挑,隻是昏暗中,一雙琥珀色眼眸散發着森冷幽光,形如鷹瞳。
“去将她的心髒,”那人掃過兀鹫的傷口,聲音冷而低沉,“帶來給我。”
衆人正疑惑他在對誰說話,便見兀鹫對樂绮眠怒目而視,撲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