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宮門大開,一列鐵騎策馬疾奔,猶如股黑色浪潮,席卷而來。雪霧彌漫,一人從後方現身,金冠紅袍,鐵甲在身。
蕭蟠?
剛才與聞師儉周旋,樂绮眠尚有逗樂的心思,但見到此人,不由一愣。蕭蟠這幾日被聞師儉囚于營中,她樂得順水推舟,如今他突然出現在此,再看傅厭辭,反應如常,心中便一沉。
是他救了蕭蟠。
“既說過不會放你離開,”傅厭辭發覺她看向蕭蟠,淡漠開口,“便不是一時興起,容你心存僥幸。”
樂绮眠明明記得,他對蕭蟠并無好感,甚至談得上厭惡,想不到他為反擊勤王軍,竟不惜接納此人。
無論如何,有蕭蟠加入,勤王軍勝算大打折扣,她必須立刻知會陸冕,但剛轉身,一人卻攔在前方。
“姑娘看到蕭某,似乎很意外?”蕭蟠含笑,“蕭某被囚三日,姑娘一次也未來過,蕭某當真一腔真情錯付,妄信了薄情人。”
“昨日說将我放出北營,今日卻将人攔于陣前,你我都不是重諾守信之輩,”樂绮眠也笑,“将軍何必用道義壓我?”
蕭蟠道:“無需蕭某多說,姑娘是聰明人,現在放下劍,裡通勤王軍一事還可一筆勾銷,但若困獸猶鬥,蕭某也隻得用些手段,請姑娘回營了。”
他言語戲谑,話中威脅卻不似作僞,樂绮眠尚未答話,聞師儉臉色難看道:“你以為替肅王對抗梁軍,他便會放過你?你不僅不知國相因何而死,也太不了解肅王,一旦事成,他必鳥盡弓藏 !”
蕭蟠好似才發覺這裡有一人,和悅道:“至少在鳥盡弓藏前,蕭某能證明自己立下戰功,并非全憑聞家提攜。”
探視聞仲達那日,聞師儉譏諷他受聞家提攜,才走到今日,他不但記得這件事,還以此反唇相譏。
聞師儉怒道:“你!”
兩人争執時,樂绮眠摸到袖弩,然而剛對準蕭蟠,腰間一緊,被人扔上馬背!
傅厭辭反擒她的手,連同缰繩一起握在掌中:“你傷了嚴洵,以為魏家還能容你?”
“即便沒有魏家,我也不會随你去北蒼,”樂绮眠立刻夾住馬腹,去奪缰繩,“三年前我便告訴過殿下,憑何你想要,我便必須滿足?”
過去,傅厭辭隻是懷疑她勾連蕭蟠,但剛才的刺殺,證明她與勤王軍早有計劃。她曾說要為他殺蕭蟠,也不過巧言令色,蓄意欺瞞。
“将你帶回北蒼,便想起自己是梁人,”傅厭辭忽然拉高她的小臂,眼神轉冷,“為何收下扳指時,便想不起了?”
衣袖滑落,食指間的青玉扳指青翠剔透,猶如對她言行不一的嘲諷。
徐泰等人還在城外,樂绮眠無心與他作口舌之争,揚眉道:“我是收下了扳指,但戴它和來自誰無關,就是旁人給的,我也......”
都說她反應敏銳,可不知不夠了解傅厭辭,還是的确遲鈍,總之,她話音未落,“咔哒”一聲,一道熟悉的鐐铐落下,扣在腕間。
“你去不了應州,”傅厭辭握住鎖鍊另一端,扣在腕上,“也不要妄想留在奉京。”
開鎖的鑰匙掉在馬下,被沙塵淹沒。鎖鍊如遊弋的蛇尾,讓樂绮眠小臂滲出冷汗,可接下來看到的畫面,才讓她心髒驟縮,不寒而栗。
勤王軍在何處?
徐泰與幾人約定,将帶三萬岑州軍突襲北營,可到了城外,隻見稀疏寥落的梁軍在烽火中與禦衛厮殺,即便加上受傷者,也不過寥寥千人。
他騙了所有人。
“沒有梁君之令,魏安瀾無法調集三萬兵馬,你所有謀劃,”傅厭辭近乎殘忍地說,“一開始便是死局。”
他的聲音冰冷地滑過耳畔,讓樂绮眠呼吸凍結。她想過自己可能死在傅厭辭刀下,也想過被聞師儉擒獲的結果,可從未想過,有一日,她會死在魏安瀾手中。
魏安瀾為何要殺她?
她想不通,也無法理解,可很快,她的思緒被打斷,因為傅厭辭逼她轉過頭來,與他四目相對。
“你還在想他?”傅厭辭眼中寒光畢現,指骨卻緊繃如彎弓,“他在解藥中下毒,在你被囚于北營時不聞不問,如今棄了你,你還寄希望于他?”
見她久久難以回神,傅厭辭卻毫無夙願得償的快意。早在藥珠被調換時,她就該看清魏安瀾是個什麼人,為何在一切發生後,仍然不願放棄,仍然心存僥幸?
魏安瀾,根本無法與她相配。
“可是,”樂绮眠的面靥在雪中閃爍,像滑過臉畔的淚珠,“我已經沒有家了。”
鏡鸾之變時,她無力守住奉京,如今,皇城再次在戰火中付之一炬,她便永遠、永遠沒有家了。
為此,她什麼都可以做。即便被萬人唾罵,也在所不惜。隻要守住奉京,她死後,魂魄便尚有安寝之處,便不至飄蕩于世間,沒有歸處。
樂绮眠沒有流淚,聲音也聽不出悲傷,可傅厭辭的胸腔卻泛起一陣如似秋雨的震顫。陳舊的傷疤被撕開一道口,後知後覺地傳來陣痛。
他擡起樂绮眠的臉,擦去血迹,第一次認真地說:“随我回澤州,你還有家。”
随他回到封地,忘掉那些血腥的噩夢,兩人有無數個以後,也可以,有一個家。
樂绮眠愣愣看向他,像不能明白他說了什麼,但随即,被他話中的可能吸引,茫然地想:不錯,就算放棄奉京,她也能在澤州生存。她被關在妙應寺時,可從沒有人為了救她不顧生死。既然如此,為何要守住奉京,為何要為那些選擇了海琅王的人,守住一座連天子也抛棄了的都城?
她本沒有義務,也沒有人要求她這麼做。
“我想想,”她沒有點頭,但支撐她數年的那根脊骨,好似忽然被抽空,身體也失去力氣,軟了下來,“我再想想。”
傅厭辭感受到她的動搖,心髒緩緩收緊。為了築下這座無人能破的囚牢,他在權欲的泥潭泥足深陷,從未有一刻與她如此接近,也即将填補所有缺憾,得到失去的碎片。
“雪大了,”傅厭辭聲音放低,像怕驚擾這場幻夢,“我帶你離……”
“誰要帶她離開?”
一個聲音從雪霧中傳來,像一道驚雷,轟然震碎這派平靜。
——誰?
樂绮眠驟然轉頭,見一人策馬而來,衣袍翩飛,冷鐵護手握住陌刀,笑對傅厭辭:“肅王?便是你抓了舍妹?”
“報——”
這時,一名禦衛迎着風雪趕來,急道:“殿下,西北方向遇襲,梁人還有第二支勤王軍!”
是應州軍!
有徐泰在前,征南軍并未發現樂斯年化整為零,将精兵分散成數股,彙合于軍營之外。也因為兵馬不多,行動起來更為隐蔽,很快潛入了營中。
傅厭辭立刻看向樂绮眠,而如最深處的噩夢那樣,在看到樂斯年後,她臉上的動搖,迅速褪去。
“我帶你走,”傅厭辭攥住她的手,不給她掙脫的機會,“現——”
“殿下,我想了想,”樂绮眠卻已将手從他掌中抽出,轉瞬之間,恢複冷靜,“我不能随你走。”
她反複猶豫,是因為知道,僅憑現在的兵馬,梁人毫無勝算。但既然樂斯年到了,也帶來了大軍,奉京還有扭轉局面的機會,她便不能陪他浪費時間了。
傅厭辭胸膛起伏,道:“他帶不走你。”
他猛拽鎖鍊,将樂绮眠卷入懷中,可一把長劍斜斜挑出,幹脆利落地斬斷鎖鍊。他再要出手,陌刀的寒光落下,在他與樂绮眠之間,劃開道黑白分明的界線!
“能不能帶走,恐怕肅王殿下說了不算,”樂斯年提刀,遽然斬向傅厭辭,溫和道,“要樂某手中這把刀,說了才算!”
“铛!”
兩刀相撞,聲如落雷。一擊不中,樂斯年攻向傅厭辭身下戰馬,然而傅厭辭早有防備,緊拽馬缰,撞上前去!
這人不要命了?
樂斯年皺起眉,迅速收回陌刀,傅厭辭卻已調轉馬頭,直追樂绮眠而去。而雪地空曠,他後方完全暴露在樂斯年眼中,隻要他從背後襲擊,他必死無疑!
前方,樂绮眠剛從桎梏中脫身,正策馬狂奔,便聽馬蹄聲漸近。
不好!
向前百步便是等待彙合的大軍,但傅厭辭已追至身後,朝她張開弓弦。
“一月前,我便說過,沒有用鷹刑殺了我,”樂绮眠回首,眼含笑意,“必将成為殿下日後,最為悔恨之事。”
這次,是他輸了。
在她靠近勤王軍時,傅厭辭便意識到,她不會再回頭。就像過去每一次,即使要親手撕碎假象,與他血淋淋相見,樂绮眠也沒有分毫猶豫。
如果不能留下她——
弓弦澄亮,如黃昏墜落在刀尖的餘晖,與琥珀色眼眸相融,緩慢被拉至滿月。當傅厭辭重新擡眼,其中的動搖已散去,化為寒意凜然的殺意。
那便徹底失去前,殺了她!
于是,樂绮眠看到,傅厭辭彎弓搭箭,與聞仲達下達命令那次不同,他肩背緊繃如彎弓,俨然直取她心口。
“殿下是後悔鷹刑時沒能殺了我,還是半月前養虎遺患,”樂绮眠心中忽然安靜,仿佛一直擔憂之事,終于發生,“留了我一命?”
這個距離,傅厭辭有十足把握,但他繼續張弦,喑啞道:“是三年前,沒能在燕陵殺了你。”
原來他這樣想。
樂绮眠在宮中長大,少時便知道,人人來到她的身邊都有目的,屬于她的幸運皆有代價。即使溫和如禅師,也放棄了她。因此,從重逢起,她便在等待,傅厭辭何時會後悔,何時會以猙獰的面目,将仁慈收回。
也許,延續三年的錯誤,早在重逢時便該結束,如今隻是換了種方式,讓軌迹回到最初。
“......那就當三年前從未相遇,殿下隻以對待陌生人的方式,”樂绮眠長出一口氣,卻慢慢笑起來,“射出這一箭吧。”
風聲漸漸大了,淹沒被烈焰焚燒的滿裙春華,如同垂死前的枯葉蝶,裙擺在風中搖曳。
下一刻,傅厭辭看準她的心口,松開了弓弦。
“呼——”
相似的場景喚起樂绮眠的記憶,那是嘉和三年,她隻身前往北蒼,刺殺西靈郡王的冬夜。傅厭辭高據馬背,睥睨着她,眼底毫無溫度。
而屬于他的箭矢,同樣帶着萬鈞之勢,穿雲破雪,洶湧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