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三更,嚴府大門緊閉。
樂绮眠站在廳堂中,環顧四周,房内空空蕩蕩,唯獨西側擺有明光将軍的一副墨寶,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能看出主人喜好的器物。
“推崇明光将軍的墨寶,卻為樞相奔走,甚至利用聞師儉,置太子于死地,”樂绮眠視線滑過,沒有片刻停留,“這幅墨寶放在大人堂中,可惜了。”
“樂小姐不問,”嚴洵隻淡笑,“嚴某為何處處針對你?”
得知蕭蟠被扣押,樂绮眠立刻猜到,這是嚴洵做的手腳。不為别的,他與樂绮眠見面的時間太過巧合,分明為當面挑釁。
樂绮眠說:“樞相的确在我手中,放了他并無不可,隻是,大人打算開多高價碼?”
嚴洵道:“嚴某并非為救樞相。”
不為救曹病已?
見樂绮眠看過來,嚴洵說:“樂小姐可知,樞相為何淪落到如今地步?”
她不接話,嚴洵便欣然說下去:“因為自始至終,他都追随了錯誤的君王。正如樂小姐,雖有樂小将軍做倚仗,又取信于肅王,可應當清楚,你真正想做之事,沒有一件二人能為你做到。”
他這話很有意思,仿佛仔細調查過她,對她知根知底,可樂绮眠不覺得,她有讓嚴洵如此揣摩的價值。
“你看似與魏家聯手,實則隻為借勢立足,一旦功成,必背信毀約。你拿走瑞昌的腰牌,蓄意接近太子,真正想做什麼,自己應當最清楚。”
嚴洵條分縷析,不給人反駁餘地。起初,樂绮眠并無異色,但聽到“魏家”二字時,目光微動。
“金銀綱的缺額,”樂绮眠直接道,“是魏家讓你做的手腳?”
嚴洵失笑:“原來樂小姐今日才發覺,以曹病已之能,無法将你逼入受刑的絕境。”
果然。
鷹刑那日,饒是最早聞訊的樂斯年,也午後才趕到北營,魏安瀾卻能第一時間到場。嚴洵話中又透出對她接近太子的警惕,他背後之人的身份,不做他想。
“魏安瀾許諾了你什麼,”樂绮眠很快想通一些事,眼神漸漸銳利,“讓你甘為他冒如此風險。”
從薛賢借刀殺人,到曹病已百般刁難,過去她認為這是與曹黨的較量,可聽到他這番話,她忽然意識到,其實從始至終,雙方都是魏安瀾棋盤上的卒子,在嚴洵的推波助瀾下,互相厮殺。
魏安瀾,才是那個藏身幕後的黃雀。
“魏家與曹病已不睦已久,白馬河之戰,沒能叫他一敗塗地,不得已讓小姐入局,實為無奈之舉,”嚴洵的态度卻極為坦然,“不過,小姐可以放心,你所有功勞,二公子都銘記于心。”
“如果白馬河大敗、金銀綱失盜,便是二公子的‘銘記于心’,”樂绮眠語調沉沉,嘲弄道,“那請大人也務必體會一番,被銘記于心的滋味。”
她也少有情緒外露的時刻,但不意味着被人反複愚弄後,她還能好言相待。
嚴洵緩聲道:“樂小姐自然可以對二公子不滿,但你接近肅王,又扶植太子,想狡兔三窟,二公子可從未怪罪過。”
說完,他緩步走來,露出個耐人尋味的笑。
“不談肅王開罪聞氏,危如累卵,且說太子,樂小姐難道從未想過,為何聖上不到而立,便子嗣斷絕?又是否記得,侍奉聖上的老道,是誰舉薦給聖上?”
道聖無嗣,原是魏家做的手腳。
樂绮眠蹙眉,驟然想起,鏡鸾之變前,道聖并非無嗣,隻是在戰事中夭折。後來國朝平定,他欲廣延子嗣,卻精力不濟,魏衍便引薦一名老道,為他煉制龍虎藥。
此後,他笃信方術,沉湎此道,也是這時起,後宮再無所出。
“看來樂小姐已經有了判斷,”嚴洵微微笑,好整以暇,“聖上如今的确無嗣,但若停止服藥,調養數月,再有子嗣并非難事。那時,小姐猜一猜,他會讓自己的骨肉坐上皇位,還是選擇被他抛棄在大軍手中、性情軟弱的小太子?”
他提到的幾件事中,但凡道聖知道一項,魏家都難逃死罪。可他滿不在乎,又或者說,勢在必得。
樂绮眠輕哂:“這便是你告發蕭蟠,置太子于死地的理由?”
嚴洵笑而不答,揭下罩在博古架上的軟緞,取出一柄長劍。
“二公子可以救樂小姐,也可以放太子一馬,取決于小姐如何做。”
他取下長劍的動作随意,但看清那柄劍,樂绮眠驟然握拳,心跳空了一拍。
這柄劍劍身出鞘寸餘,碰到地面自然彎折,形似月鈎,劍鋒如水洗般輕靈雪亮,映得滿室生輝,恍若銀河落玉。
“這是鏡鸾之變時,被叛軍掠走的‘玉鈎’,本為甯安帝褒獎江氏力挫北蒼之用,第一任主人早早身隕,來不及為它開鋒,第二任被囚于妙應寺,無用武之地,如今,二公子将她贈予小姐。”
這柄劍,她太過熟悉,以至重新看到,都會懷疑,她是否仍在夢中。
世人皆知,淳懿皇後以琴曲《聶政刺韓王》聞名十二州,可沒人知道,在學習琴曲前,江别鶴先學的是握劍。而這身劍術,她原原本本教給了樂绮眠,甚至這把劍,也是留給樂绮眠的及笄禮。
隻是,沒等到她及笄,二人便已天人永隔。
“道聖困居應州,無心應敵,樂斯年又位卑言輕,兵力不濟。隻有魏家,有徐泰和數萬西北軍相助,可為朝廷化解奉京之圍。此後,無論扶太子登極,亦或改換儲君,都由二公子與小姐說了算。而小姐要得到這一切,很簡單——”
嚴洵看向手中劍鋒,溫潤的假面褪去,目光如刀,終于在這一刻露出鋒芒。
“隻需用這把劍,在典禮上殺了肅王。”
***
雪地泥濘,送客的馬蹄聲消失許久,樂绮眠也沉默地坐在黑暗中,看向案上的玉鈎。
害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