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這樣,曹某不會笃定兇手是公主,你以為我從何得知賬簿之事?正是她寄來的信中寫明,先帝隻是第一個犧牲者,郡王、武安侯,那本賬簿上的功臣,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收到信是公主被關入妙應寺的第一年,曹病已大駭下趕往岑州,卻得到公主葬身火海的消息。
“公主在淳懿皇後的教養下日日習琴,左手有厚繭,關節也和尋常女子不同。可仵作說,從妙應寺發現的屍體既沒有琴繭,骨節也綿軟無力,絕非長年習琴之人。”
“她不僅活着,更會向你我複仇。你以為樂承邺為何而死?是她将郡王之死推到你樂家頭上!”
樂绮眠的臉沉在昏暗中,被這番話引走了注意。曹病已握緊袖中劍,他談及往事不為其他,而在等待機會——
“咔嚓!”
短劍剛出鞘一寸,一隻手忽然卡住他的右腕,向上折去!
“可我瞧着,”樂绮眠按住那隻手,曼聲說,“樞相更像當年向先帝提議,将公主終生關押在妙應寺,擔心她逃脫後報複,故而将人命安在她頭上?”
妙應寺向來被用于關押皇室罪犯,為了教化不聽話的驕子貴女,僧侶會用許多見不得人的手段。
鏡鸾公主剛過豆蔻之年,但曹病已為了取悅海琅王,讓僧侶将她關押在暗無天日的觀音殿。剛進殿時她會掙紮,僧人就用繩索捆住她,讓她粒米不進地待了七日。
“她是甯安帝之女,不殺已是仁慈,樂家軍殺進宮城時不見你阻攔,現在貓哭耗子假慈悲?!”
因為疼痛,曹病已面容扭曲,感覺那左指粗糙,忍不住低頭,卻在看到她的手掌時,渾身一震。
樂绮眠的指腹疤痕淩亂,覆蓋在一層難以察覺的薄繭之上,但練箭之人的繭通常在掌心,她的指肚為何有箭繭?
“‘彈欲斷弦,按如入木’,說的是按弦時左指要有力,否則雜音嘲哳,難以為聽,故而習琴之人的左手琴繭最厚,骨節也最堅硬,”樂绮眠順着他的視線看去,唇角微彎,“樞相的眼神,總算好用了一回。”
曹病已如遭雷擊:“絕不可能。”
“樞相一定覺得,公主能活下來不可思議,但若體會過獨股杵刮下血肉的感受,一定能明白,她為何‘死’過一回,也要回到人間,”樂绮眠擡起五指,聲音很溫柔,“将樞相拉下地獄。”
僧人不許她接近銳器,也剪秃了她的指甲,逃離妙應寺前夕,她浸過熱水,也塗過藥膏,都無法除去根深蒂固的硬繭。好在,她找到禅師遺落在觀音殿的獨股杵,刮掉一層血肉,終于去除所有琴繭。
眼前的少女烏發雪衣,柔美明淨,可指尖沾染血迹,眼眸又森黑不見底,與邪魔妖鬼無異。
曹病已後知後覺:“是武安侯救了你?是他救了你!他沒将賬簿的秘密告訴你,原是因這層身份!”
驚駭過後,曹病已想到什麼,恍然大悟:“不,他不是在救你!他是為了親自看押你!他隐瞞賬簿之事,是怕你報複聖上!”
樂绮眠松開他的手,緩慢起身。
曹病已說:“你接近肅王,是想借他之手複仇?我告訴你,做夢!隻要言明此事,你必人頭落地!”
樂绮眠很害怕似的:“樞相說得是,故而為了我的性命,要勞煩樞相在台獄待到肅王撤軍。至于賬簿之事,我不喜強人所難,既然樞相不說,我給足時間。”
曹病已道:“賬簿的秘密隻有我知曉,你為何不追問!”
“樞相似乎沒弄清一件事,”樂绮眠似覺得這個問題有意思,背過手,俯身看向他,“賬簿就在我手中,想查到什麼,輕而易舉。”
從前隻有曹病已囚禁他人的份,從沒人敢這樣待他,但失去最後的價值,樂绮眠怎麼可能放過他?
“來人!她是鏡鸾公主,是甯安帝餘孽!她會害死聖上、害死太子!”曹病已反應過來,目眦欲裂,“——抓住她!”
鐵牢深深,一切聲音都傳不到門外。樂绮眠走到門前,落鎖的前一刻,曹病已奮力追趕,但在碰到門扇的刹那——
“多謝樞相告知,賬簿另有秘密,但很遺憾,”樂绮眠向他露出微笑,輕手推上門扇,“這一次,樞相不是勝者。”
一如将公主關入妙應寺那日,鐵牢在曹病已出逃的前一刻,轟然關閉!
四周死寂,徹底陷入黑暗。
***
樂绮眠離開台獄時,指腹似乎殘留着被獨股杵劃破的刺痛。
她已經許久、許久沒有想起被關在妙應寺的日夜。有時,她也會忘記,“樂绮眠”這個名字并不屬于自己。若非曹病已提起,她已經要忘了,她本該葬身于火海,而非不人不鬼、半生半死地苟活到如今。
如沒有歸途的孤魂,飄蕩在世間。
雨雪霏霏,打濕樂绮眠的衣衫,一名士兵見她出神,猶豫半晌,還是說:“樂小姐,禦衛讓您回營一趟,說上回之事有了眉目。”
樂绮眠從思緒中抽身,看向士兵。這回,得蕭蟠助力,她本有話與他交代,聞言,問道:“現在?”
士兵說:“是。”
有禁軍和聞家軍在,曹病已逃不出禦史台。傅厭辭找她,多半是有了解毒的線索。樂绮眠稍一思量,便知這件事要緊,蕭蟠可以稍後再見。
然而,抵達軍營,迎接她的禦衛神色緊張,半晌不發一語,也不知要将她引到何處去。
樂绮眠挑眉問:“殿下讓我回營,不是為望舒之事?”
禦衛磕磕絆絆道:“殿、殿下軍務繁忙,請您回營的是崔指揮使。”
傅厭辭是所有禦衛的上峰,崔烈和他關系緊密,借用他的名義并無大礙,但其他禦衛不敢僭越行事,見她詢問,索性挑明。
是崔烈?
樂绮眠想起數日并未聯系傅厭辭,下意識往大帳走,但看清簾後人影,離營前的記憶重現,又停下腳步。
隻是,她正要離開,身後有人冷冰冰道:“令人欣慰,你還記得自己要上禀軍情。”
樂绮眠腳步一頓,回頭看去,隔着擺放嚴整的公文,不期然與傅厭辭對上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