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勃然大怒,卻礙于皇令,不得發作,便找上薛賢,質問當日之事。
薛賢顫聲道:“樞密一心為國相,絕無此意!若非如此,又怎會帶兵南退,讓國相能一路攻至奉京?”
聞仲達憐憫地看向他:“這話莫叫我軍中兒郎發笑,曹病已算什麼東西?一幫老弱殘兵,即便不退,征南軍也能一月拿下西北。”
江氏将門衰微,武安侯死後,昔日兵強将勇的樂家軍也一蹶不振。聞仲達說一月拿下西北并非虛言,曹病已帶兵南逃時,十二州就是半月變天。
曹病已自知不敵征南軍,又保命心切,早早投向聞仲達。薛賢本覺不妥,但樞府厭戰之氣彌漫,他若反對,便成了異類。不料,聞仲達今日當真過河拆橋,視承諾如無物!
薛賢面如死灰:“原來武安侯說得不錯,虎狼之國,不足信......”
三年前北蒼求和,武安侯及西北諸将認為這是國力空虛下的緩兵之計,一力反對議和。然而,這些聲音被和談的喜悅淹沒,并未被采納,反而引來質疑。
現在看,西北軍的顧慮沒錯,那時起,天狩帝就有吞并大梁的野心。
“通知禦衛,讓肅王出席明日軍會,也該談一談,”聞仲達松開薛賢,面沉似水,“誰才是如今的征南軍主帥。”
奉京唾手可得,現在聞仲達在意的,不是樂绮眠,也不是曹病已。如果副帥便能忤逆他的決定,那他何必做這個主帥。
讓給傅厭辭,豈非全了聖意?
***
天際微明,巡營的禦衛剛結束一夜疲憊,大帳卻從卯時起就燈火通明。
“國相帶四千兵甲反擊,應州勤王軍已經退走,短時間内難成氣候,”崔烈站了片刻,手腳冰涼,把手湊到火邊,又繼續說,“不過,國相猜錯了一點,梁君并未出逃,聞師儉撲了空,昨夜才回營。”
入冬後,軍中柴煤緊俏,可能是龍神衛時期留下的習慣,傅厭辭帳中不常燒炭,多餘的柴煤皆發給了軍官和兵卒。
等崔烈說完,傅厭辭戴好護臂,将燭交給親兵,掀簾出了帳。
軍會設在帥帳,傅厭辭到的時候已經坐滿将領,皆面色沉凝。崔烈接過親兵遞來的手令,果然看到天狩帝的字迹。
北蒼與大梁不同,冬季漫長,士兵畏暑,不擅春夏作戰。為此,天狩帝催促聞仲達盡快攻克梁都,開春前領兵還京。
“拿下奉京不難,”有将領說,“但梁人狡詐,籌措犒師費時互相推诿,到今日也未拿出錢糧。”
一人說:“這有何難?咱們營中還有幾名使臣,割了他們項上人頭,扔到城下!”
另一人說:“說得不錯,但這幾人官位低卑,隻怕不足以震懾梁官。依我看,不如索要宗室子、宰相各一位。”
将領轉頭看向對方,面色一喜:“原來是蕭将軍,但宗室子易選,宰執卻有數人,依您之見,該選哪一位?”
說話的人站在聞仲達左側,頭戴金冠,身穿绛袍,腰間配長短雙劍,年輕俊雅,風度翩翩。
這是聞仲達的副官蕭蟠,蕭家上一任家主過世前,長子不成器,他處事伶俐,從數名子嗣中脫穎而出,成為蕭家最年輕的掌事人。
蕭蟠面露微笑:“太師魏衍是資曆最長的宰執重臣,早年在岑州守過城,不是紙上談兵的花架子,抓了他,有益無害。不過,此乃我一人之見,究竟如何,還須國相定奪。”
聞仲達未置可否,看向傅厭辭:“雪奴以為,該索要何人,給幾日期限?”
傅厭辭并未開口,那名親兵上前,将一物遞給聞仲達:“國相,這是殿下給您的劄子。”
這一舉出乎衆人預料,傅厭辭姗姗來遲,衆人以為他因放走樂绮眠一事暫避聞仲達鋒芒,不想他已有計劃。
傅厭辭長年在燕陵帶兵,以聞仲達對他的了解,他不熟悉梁臣,也對魏衍知之甚少。将問題抛給傅厭辭,初衷便是讓他難堪,可他翻開劄子,面色微凝。
這份劄子條分縷析,不單挑不出錯,更在人事上比聞仲達多想一步。
“諸位在這裡口若懸河,雪奴已寫了劄子遞交,”聞仲達沉沉笑起來,“但雪奴并未與梁臣打過交道,不知這些人最擅偷奸取巧,要他們二十日内籌齊犒師費,恐怕難辦。”
傅厭辭說:“營中還有幾名使臣?”
這話是對崔烈說,崔烈答:“屬下記得是五名。”
那名将領道:“殿下這是何意?”
傅厭辭說:“每日清點銀錢數目,核對入庫,若有差額,殺使臣一名,二十日後,若未籌齊,宰執、宗室子及使臣,悉數斬殺。”
他話中殺意凜然,衆将微怔,一時竟無人應答。
因為年紀輕,傅厭辭剛被指為副帥時,聞家将領其實頗有微詞。但如今,他面對衆将,反應從容,手段果決,這樣的氣度,沒有人會懷疑他不能勝任此職。
蕭蟠先反應過來,笑道:“這個辦法不錯,化整為零,但魏衍是文臣之首,殺他恐有梁人反抗,此事尚需斟酌。”
蕭蟠發了話,旁人也随聲附和。一時間,衆将都看向聞仲達,隻等他下決斷。
“既然如此,便依雪奴所說,以人質換金銀,不過,”聞仲達笑容不改,“從營中的樂氏女,梁君要她協同三司籌措金銀,此女與我軍有血海深仇,又殺害我聞仲達一子,若二十日拿不出這百萬金銀——”
隻怕踏進營帳起,傅厭辭就算到了這一步。情勢如此,他再阻撓,無法令衆将信服。然而,傅厭辭屢屢違抗軍令,聞仲達豈能叫他事事順遂?
“諸位以為,該如何處置?”
樂绮眠在宴席上恣意妄為,早引得衆将不滿,當即有人道:“聞大将軍赍志以殁,隻殺她如何能報我軍之仇?要我說,就該鷹刑處置!”
武安侯縱橫一世,是不少北蒼将領的噩夢,用鷹刑殺死樂绮眠,衆将也能出一口惡氣。
聞仲達怡顔悅色道:“雪奴以為如何?”
烏铎之死是傅厭辭諱莫如深的烙印,無論過去多年,他都背着弑師的污點。如今用鷹刑處死樂绮眠,無疑在暗指當年之事。衆将竊竊私議,無數雙眼睛注視傅厭辭,裡面有懷疑、好奇,更多的,則虎視眈眈。
“嘩——”
議論紛紛中,燭突然飛入營帳,落在傅厭辭護臂之上。
“依國相所言,不過,”傅厭辭冷靜地說,“三年前,她刺殺西靈郡王,緻使龍神衛被陛下懲處,若有這一日,請由燭來執刑。”
聞仲達恍然,失笑道:“原來如此。雪奴既有此心,便如你所願,由燭來行刑。”
軍會結束後,将領陸續離席。此時天色耿耿欲曙,驅散了寒霧,讓營地沐浴在金光當中。
傅厭辭不與旁人同行,隻身走在後方。但日光照不到的角落,他看向聞仲達,眼中陰翳叢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