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人的軍營設在城外山林,使團的車馬翻過山丘,終于在午時前,抵達北營。
“終于到了,”士兵長出一口氣,轉身說,“大人請下車。”
薛賢捂住箭傷,搖搖晃晃下了車。其他使臣和他類似,個個帶了傷。見馬車有動靜,齊齊側目,卻并非看向薛賢,而是車内的樂绮眠。
那場箭雨過後,禁軍也受了傷,唯獨樂绮眠毫發無損,安然如初。
“隻是意外,”樂绮眠注意到衆人視線,摸了摸鼻尖,輕咳一聲,“或許四皇子眼神欠佳,認錯了人。”
那陣箭雨結束後,傅厭辭帶兵退走,好似隻是路過,偶然替樂绮眠擋下箭矢。但這一舉動本身已足夠耐心尋味,無需肅王多說,使臣都看得出,兩人關系非比尋常。
這下,她更沒有拒絕毒殺肅王的理由。
宴會的地點設在國相所屬的東大營,臨近晌午,薛賢需與北臣交接,先她一步入帳。
其實國相襲擊使團,按理說,使團本該退走。但自打岑州樂氏、應州江氏等西北将門相繼衰落,戰将青黃不接,大梁早已無法與北蒼相抗。好比這次出使,名義上是談判,實為向蒼人納降。
待樂绮眠入内,帳中還有兩處空位,上方一看便知屬于國相,左側則立有禦衛與一名宦官。
樂绮眠走向角落的使臣,對方見她到來,對身旁的北蒼仆從說:“你去,給這位小姐拿一張椅凳。”
仆從沒有動作,頭也未擡:“對不住,大人坐的是最後一把椅凳,小姐隻能暫站此地。”
帥帳當中,隻有士兵和仆從需要站立,樂绮眠穿台獄的囚衣,腕間縛有鐐铐,已經格格不入,再站在衣着鮮亮的使臣當中,隻會更加難堪。
這無疑給樂绮眠下馬威,但使臣讪笑一聲,勸解道:“小姐也看到了,帳中沒有多餘的座椅,這麼着,你若不嫌棄,桌下有隻蒲團,也可席地……”
“無妨,”樂绮眠環顧一圈,手指禦衛的方向,“這不就是現成的座椅?”
樂绮眠在京中聲名狼藉,然而因她是女子,真正懼她者不多,衆人忌憚的,是她背後的武安侯。而武安侯如今孤墳一座,她又與蒼人結怨,使臣擔心惹禍上身,話裡話外都在趕她出營帳。但她仿佛毫無所覺,順理成章為自己找了台階。
“不可,”使臣表情微變,“那是肅王的位置!”
樂绮眠心知肚明,但提起裙擺,小步朝那頭走去。到了跟前,施施然坐下,又端起案頭酒杯,淺抿一口。
不得了!
使臣吓得魂飛魄散,仆從也張目結舌,暴喝道:“你是什麼人,敢坐肅王殿下的位置?!”
樂绮眠攤開兩手,理所當然道:“帳中位子不夠,肅王殿下寬和仁厚,想必不會與我計較。”
那人總歸沒到帳中,暫坐此地片刻,等人來了,再走也不遲。
“還敢胡言亂語!”仆從掄起袖子,厲聲呵斥,“來人,把這女子給我拖出去!”
衛兵拔劍出鞘,一窩蜂湧上,将樂绮眠包圍,正要動手時,帳外傳來一聲笑。
“這位小姐好膽識,不過,這的确是殿下的位置。”
帳簾從外被掀開,一名年輕将領走入帳中。他穿與肅王類似的黑甲,卻沒有他身上的冷厲感,反而随和儒雅,有幾分書卷氣。見樂绮眠被困,擡手道:“殿下很快便到,都退下。”
衛兵得令,如潮水般退去,宦官和禦衛也跪地行禮:“崔指揮使!”
唯獨那名仆手指樂绮眠,不依不饒:“此女擅動殿下之位,對殿下不敬,指揮使不可輕饒!”
方才以沒有椅凳為由将她趕出營帳,還能說有理有據,但此時衛兵都已聽令跪下,這人卻執意懲戒樂绮眠,仿佛與她結有仇怨。
樂绮眠從未見過此人,也不覺何處得罪過他,心中奇怪,不由多看此人幾眼,孰料對方也看着她,朝她揚唇冷笑。
這是誰的人?
樂绮眠細思時,年輕将領道:“軍中規矩你應當知曉,國相的歸國相,殿下的歸殿下,一張椅凳,誰能坐,誰不能坐,殿下沒有置喙的權力?”
仆從聽他這麼說,卻道:“不敬殿下,便是不敬國相。人人都知,此女三年前為阻撓和談不擇手段,險些壞陛下大計,當年白馬河之戰,更設計謀害聞大将軍,難道殿下要包庇此女!”
聽到這裡,樂绮眠了然,這人是國相的仆從。
當年向大梁求和,北蒼意在養精蓄銳,樂绮眠幾乎毀掉和談,國相當然處處針對。他說殺害聞大将軍,也确有其事,對方是國相長子,因為輕敵,死在樂绮眠箭下。
但顯然,這人不是沖着她,而是沖着傅厭辭而來。他在林中擋下箭雨,恐怕已經激怒國相。
年輕将領說:“設宴是為談判,要報仇或如何,宴席結束随你處置。但今日到此為止,再設一張座椅,你退——”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樂绮眠笑道,“閣下想如何不輕饒?”
年輕将領一愣,倏而看向樂绮眠,面露錯愕。
仆從打蛇随棍上,說:“你既知一命償一命,現在拿着這把劍,自決!”
衆人嘩然,紛紛看向樂绮眠。樂绮眠接過他抛來的劍,掂量幾下,卻安之若素:“連劍都已備好,看來閣下早有計劃。不過你也知道,我戴着鐐铐,不便用劍,不如你來刺這一劍?”
仆從毫不猶豫,提劍朝她刺去。
然而樂绮眠輕輕側身,那一劍刺在桌案,仆從再要提劍,她已退出半步,十分有誠意地誇道:“好劍,好劍!”
“你,”仆從氣得火冒三丈,再度拔劍而起,“——我殺了你!”
一擊不中,右臂巨震,原來樂绮眠避讓時,輕松擊中劍柄。仆從頓時跌坐在地,長劍“當啷”落地!
衆人回過神來,竊竊私語,還有人因這滑稽的一幕輕笑出聲,年輕将領也回過味來,忍俊不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