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見楊慎神情自若,躬下身子,将早先捕快覆在女子身上的白布掀到一邊,繞屍一周,随後緩緩屈膝跪下,翻開随身木箧,掏出隻梨木墨鬥,扯出線來便以雙手繃直,穩穩地丈量女子的身高與傷口長度。
“死者身高約五尺一寸,體型偏瘦,膚色白皙,雙目圓睜,似死前受驚吓。着湘妃色寬袖褙子,着裝整齊,無撕裂痕迹,胸部左側有一處銳器刺傷,長約一寸,深可見骨,血流不止。”
他朝一旁跟進船舫的柴小五努努嘴,示意他記下。陸鴻眼疾手快,從懷裡掏出細繩穿制的驗屍薄冊,又從旁側女子那處借了狼毫筆與硯台,就在散着艾草味的黃麻紙上落下一行秀氣的小楷。
楊慎卧趴在船闆上,腕子一擡,細長白皙的手指輕輕拔下女子頭上的金簪,青絲散了一地,他隻是一味挑開雜亂無章的長發,照着那女子的顱頂仔細端詳,随後又叫二人下船暫且回避片刻。
“楊先生為何叫我二人下船?”陸鴻雖是不解,仍順從地出了船舫。
“楊先生恐是要詳切解剖那女子的肢體了。”
果然,衣物撕裂之聲,關節斷裂之聲,金屬相擊之聲,隐隐約約傳出來。
“死者體表無其他傷痕,初驗系行兇人一刃徑行緻命。”
一刻有餘,含着點溫潤的聲音響起,楊慎掀開簾子,高高地立在船闆銜接處,俯瞰着岸上的幾人,波瀾不驚多了幾分紅血絲,不動聲色地叙述道,腰間的皂角囊散出一股辛辣的氣味,惹得旁側的李三羊連打幾個噴嚏。
“死者的緻命傷唯有一處,位于左胸前側,系寬約一寸的利刃插/入所緻。”
“楊先生,您剛說系行兇人一刃徑行緻命,那便是行兇人與死者相識,所以死者無所防備?”
“這是你們捕頭應當操心之事,查案緝兇與我無關。”楊慎并不理會陸鴻的詢問,他拎起旁側的鬥笠,扣在束得一絲不苟的發髻上,大步走下跳闆。
“小五,你去找雲音閣老鸨,問清楚死去的這位姑娘姓甚名甚,平時多與何人來往,素日結過什麼仇,上次又是何時出現于衆人視野?”
“得嘞。師傅,我辦事,您放心!”柴小五得了命令,一溜煙小跑去找人問話了。
安排好柴小五去詢問老鸨後,陸鴻又望向岸旁的婦人,此前李三羊告訴過她,這位婦人便是案發現場的發現者。既如此,想要發掘真相,必要從此人切入。
那婦人戴着朵芍藥花,頭發散亂,衣袍上也是塵土漫漫,腰肢無力,若非兩位捕頭左右架着她非要滑到地上不可,頭低垂着,細細望去隻是一副驚魂未定之相。
“你就是發現死者的人?”
“回官爺,正是奴家發現的。”婦人如受了驚的小鹿般,又像是電流通過全身,顫顫巍巍地擡起頭。
“這死者是何人,你可認得?”
“奴家…認…認得,是…是雲音閣的丁香姑娘。”
“你進入船舫之時,丁香姑娘是何姿态?”
“姑娘她…卧…卧在矮榻上。”
“你今日又是為何前來?”
“奴家是…是城裡陳氏衣肆的裁縫娘子,三日前丁香姑娘在俺們鋪子裡定了衣裳,今日掌櫃走不開,派了奴家來送衣裳,”那婦人指指散落在一旁的包袱,“喏,就是那件柳綠羅裙。閣裡的下人說丁香姑娘昨晚進了船舫宿在裡面,我便去找她,誰知——”說到此,婦人剛剛緩過勁兒來,掩面哽咽起來。
“丁香姑娘人是極好的,不僅好伺候,而且從不拖欠衣裳錢,這幾月便已在我家衣肆訂了十餘件衣裳。”
“我家掌櫃歡喜得很,順帶着也多發了些例錢給俺們這些下人。”
婦人臉上的妝已然花了,混着一把鼻涕一把淚,旁人看來竟有些滑稽。
“你可曾發現丁香姑娘有何異樣?”
“異…樣?”婦人用衣袖抹抹淚,“沒有吧…丁香姑娘隻說讓俺們加緊趕制新衣裳,又加了兩百文要俺們鋪子今日便把衣裳送到,但是姑娘家定衣也是常事。”
汴京的女子追趕潮流乃是常事,不過尋常人家的姑娘一季能做個四五套便不錯了,即使這丁香姑娘以色侍人,一季十餘件衣裳也實屬怪異。
至于加付二百文趕工,莫不是要見什麼人才急着新衣裳?
陸鴻撫劍沉思之時,柴小五猛的拍拍她的肩膀。
“老大,老鸨說死的是丁香姑娘,是兩年前安陽大旱被家裡賣進雲音閣的,這是賣身契書,”陸鴻接過薄薄的紙張,草草掃了一眼,與老鸨說的大緻相符,“丁香姑娘沒什麼相好的,平日隻是待在閣裡接客,素日低眉垂眼,從不惹是生非,更未與人交惡。至于昨夜見過丁香姑娘的——”
柴小五話還未說完,陸鴻便瞅見他身後一位身着素錦的娘子大大方方行了個禮,
“奴家叫芍藥,昨日夜裡将近亥時,閣裡來了幾位富态的爺,席間送酒的丁香姑娘被看上了,幾位爺出了百兩銀子點名要丁香去後面的船舫與之玩樂。”
“他們分别是何穿着?”
那娘子歪頭略一沉思,道:“若奴家未記錯,這幾人着的绛紫和素青色的緞袍,身着绛紫袍子的那位爺還圍了金玉腰帶,點名要丁香走近看看的便是那人。”
“共有幾人?他們是幾時離開的?”
“這…奴家實在不知,撤了席奴家便回了閣裡…”
奇怪,此案竟是撲朔迷離起來了…若說昨夜的多人或其中之一為真兇,那死者胸口的那把尖刀又如何解釋?聽素錦娘子所言,這幾人皆為纨绔子弟的打扮,深夜飲酒賞曲兒作樂又何故帶一把尋常百姓家的尖刀?如今,連人數尚不清楚,偌大的汴京城,尋得這幾位男子更是如大海撈針。
陸鴻不自覺地咬唇思慮着,閣裡不斷有姑娘出樓來受檢,旁側皆有一個年紀不大的姑娘提籃伺候,靈機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