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大和尚為數不多的幾條規矩之一。
“好。”裴珩很是自然地垂下袖口,讓少女借力站起來。
趙歸夢已經在這裡跪了很久,心裡一直在默誦大和尚教給她的心法,可是心中卻依然沒有得到平靜。
這隻垂下的袖口忽然和大和尚垂下的半角僧袍袖口重合,她不由自主地拉住了。她擡頭向上看,這是一張和大和尚截然不同的臉。可她不知為何,站起身後很久也沒松開那半截袖子。
蒼雲嶺和玄武山黝黑的影子朝前蔓延,像是一個倒放的鬥,越往前,鬥口越收縮,影子越合攏。最狹窄處,是朔州靜然矗立的城門。城門上燈火通明,是這暗夜裡少有的溫暖。
往後,是陷入沉睡的朔州城,零星的燈光點綴着黑夜。
兩人一路走到懸崖邊,懸崖的東邊有塊五尺高、五尺寬的巨石。巨石從地底鑽出,像是個天然的屏風,隔絕了從崖底吹上來的冷風。
巨石背後長滿了半人高的枯草,如今橫平豎直地躺在地上,乖覺地變成小榻。這是個欣賞崖邊風景的好去處。
趙歸夢在下山前,經常來這裡偷懶。大和尚總逼她念書,天可憐見,那些黑乎乎的符文,似乎有自己的主意,堅定地黏在書頁上,死活不肯進她的腦子。
大和尚說:“你要念書啊!”
趙歸夢叫:“念啦念啦!”
她隻是記不住。
“你就是不用心。”大和尚說:“你記招式怎麼那麼快?”
趙歸夢心想,那招式還需要記嗎?刀劍入手,自有它們的意志。她隻需要讓它們發揮自己的意志。
刀劍聽話,字符不聽。問題不在我,趙歸夢理直氣壯。
想到昔日的場景,趙歸夢心裡變得有些沉重,她提起一壇酒,指尖用力,啵的一聲,拔出了酒封,香氣激蕩而出。在這熟悉的崖上,連酒香都帶着歲月的痕迹。
裴珩解開繩子,拿出套在繩網上的酒碗,遞給她。清冽的酒撞入酒碗,把空氣熏醉。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趙歸夢歪坐在枯草上,背靠着石頭,像沒有長骨頭。她總是懶洋洋的,像沒睡夠,累得很。可是那雙眼睛,總是警惕着觀察着,像叢林裡的豹。
裴珩猶記得三年前的春朝節,他在一片模糊的黑洞洞的蝌蚪般的眼中,看到了一雙星子。
在摸到照夜清時,這雙星子閃了一下。那一瞬,他的心也閃了一下。
有趣,他記得他當時心裡響起的聲音。于是,他說:“這照夜清,就贈與你吧。”
他看着那雙星子更亮地閃了一下……
此刻,他忽而覺得今夜的星辰,最亮的原來就在他身邊。
“我不知道,”裴珩依然正襟危坐,哪怕這是野外,也像身處廟宇之上,“我隻是運氣好。”
找到她,算什麼運氣好?趙歸夢自認倒黴鬼附體,她把酒碗端起來,非常豪爽地一飲而盡,發出滿足的喟歎。
暖流入喉,在胸腔裡燃燒,在胃裡翻騰。
羊兒羔,這是大和尚最喜歡的酒。趙歸夢頗有良心的站起來,滿倒一碗,走到最邊上的一座墳茔,蹲下.身去,慢慢地将碗傾斜,一線清涼醇香的液體緩緩地滲入泥土中,消失不見,就像真的有人在飲酒一般。
大和尚,你可别在下面找閻王說我沒良心,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來看你,現在又請你喝羊兒羔。
“請僧人飲酒?”裴珩問她。
趙歸夢又回到石頭背後歪坐下來,說:“占了他們的好地盤,請他們勿要怪罪。”
她又給自己滿上,卻發現裴珩碗裡竟然還沒有喝完,催促他:“你也嘗嘗。”
她看着裴珩,好像這是她自家的酒,熱情滿滿地介紹道:“羊兒羔,是朔北最香的酒。你很會買嘛,嘗嘗吧,跟瑞京的酒水很是不同。”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一方糧食釀一方酒。
羊兒羔有着最溫馴的名字,卻輔之最濃烈的口感,從舌尖開始炸開,一路洶湧,最後奔騰入腹。
裴珩不善飲酒,也很少飲酒。小時候,他看着大哥飲酒,醉後,或哭或笑,情緒比之平常,激烈萬分。
他那時好奇醉後到底是什麼樣的感覺,便央着兄長偷偷給他帶一壺酒來嘗嘗。
他很少提要求,又提出這麼一個于他而言有些離經叛道的要求,裴暄雖然遲疑,但最終還是答應了,從泗水樓給他帶回一壇很是清淡、專供給女娘的杏花衫。
哪知,裴珩這樣也能喝醉。
裴珩不記得自己喝醉之後發生了什麼。隻知道再次醒來,已是日上三竿,誤了上午的課業。
醒來時,身邊的随從換了張陌生的臉。新來的人支支吾吾說不清緣由,也不敢說清緣由。他心中一驚,連忙向後院祠堂沖過去。
祠堂外面擺了一張條凳,他身邊那個原來的随從就趴在條凳上,雙臂無力地垂下,已然昏迷。随從被扒去了外裳,露出染了血的雪白中衣。旁邊兩人各拿了一二尺見寬、一寸許厚的木闆,還在執刑。
“住手!”裴珩厲聲制止住那兩人的闆子,心中湧起強烈的不安,連忙沖進了祠堂。
大哥赤裸着上身,跪在祠堂正中央的黑石地闆。上方,是呈階梯排列整齊的三排漆黑的神主牌,右邊,是他手執荊條、不苟言笑的父親。
他在外面制止那兩人執刑的時候,祠堂裡已經聽見了動靜。隻是這時候,父親并未回頭,仍然在鞭撻大哥早已經血肉模糊的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