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州衙署門外兩側的八字牆圍滿了來認屍的百姓,衙役卻攔着他們,要求先登記下來,譬如籍貫、姓名、失蹤時年歲等等。書辦們手中捏着毛筆,每寫下一個名字,心中的巨山上又落下一塊巨石。
太多了,來登記的人實在太多了,遠超過院内屍體的數量。這些人之間有農叟,有商戶,甚至還有一個小縣的縣令。牽涉如此之廣,令人心驚。
這時,從街頭敲鑼打鼓地走過來一隊人。領頭的正是那日跪在轉運司衙署門前燒紙錢的老劉頭。老劉頭個子不高,五短身材,額上系白色孝帶,身穿麻衣,雙手捧着牌位,神情麻木地走在前面。
他身後跟着一隊喪隊,吹拉彈唱,嘔啞嘲哳。左邊人舉着紙鶴,右邊舉着剪紙童男童女。最後面還有四人擡着一副棺材,一路有紙錢不斷地飄灑空中。
“這是來做什麼?”人群中有人嘟哝。
“他那日敲了鳴冤鼓,提刑大人尚未斷案呢!”
“這還用查嗎,老劉頭的閨女是被誰害死的,那就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你說裴……”
老劉頭空洞洞的眼眶裡實在再也流不出一滴淚,麻木地跪在衙署門外的青石地面。
“老劉頭,孫大人看你可憐,對你已經額外開恩了。案子沒結,按規矩,屍體不能由家屬領走,唯獨你是個例外。可你不讓你的女兒入土為安,反倒又拉着棺材來衙門鬧事,這是何道理?”一個衙役半蹲在他身前,跟他講道理。
老劉頭連擡起眼皮的力氣都沒有了,說:“我閨女死了,我要給她讨個公道,我要兇手殺人償命!”
“你要公道,又不是不給你。”那衙役苦口婆心,“且不說這案子沒查完,你想讓誰償命?轉運使大人麼,他已經墜崖身亡了,你還來鬧什麼?”
老劉頭不管不顧地要去敲鳴冤鼓。他看着矮小,竟然迸發出牛力,衙役攔他不住,竟讓他沖去了鳴冤鼓前,眼見他伸手去拿鼓錘!
“咚——”
“咚——”
“咚——”
這鼓聲敲在鼓面,卻好像敲在衆人的心上,人群驟然安靜了下來。
“怎麼回事?”内衙的孫立耕擰起眉頭,不耐的眼神向外射去,“去看看。”
來到前衙社廳,見到外面鬧哄哄的一群人,孫立耕的面色更是難看,一敲驚堂木:“升堂!”
他望了一眼堂下,道:“老劉頭,你怎麼又來了?”
“大人,小民要狀告轉運使大人裴珩,草菅人命!”
孫立耕不耐地翻了個白眼,暗自吸了口氣,才沒叫心口的火氣憋死:“他都死了,你告什麼告?”
“他沒死!”老劉頭忽然擡頭,眼裡迸發出帶着恨意的光,又一字一頓地重複。
轟的一聲,衙門内外如同被巨石砸下,衆人片刻的安靜後爆發劇烈的争論,如同一滴水落入沸油。
“你說他沒死,你可有證據?”孫立耕雙眼緊緊盯着堂下,按在桌上的手心悄然出了汗。
“小民昨日見他進了香月坊!”老劉頭說前幾個字的時候,聲音還不大,可忽然之間不知哪裡來的勇氣與自信,令他面紅耳赤,聲音也變大了,“那定是他,我不會看錯!”
孫立耕眉頭緊擰,被這消息震得心頭一悚,竟直接空手拍桌,拍完才覺得手心發疼,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慢慢坐了回去,把手心在官袍上蹭了蹭:“老劉頭,你昨日何時看見的?”
老劉頭一時啞然,嘴唇嗫嚅着:“昨日午時……”
“哈,”孫立耕聞言,嘲諷地笑出了聲:“你是說他一個朝廷欽犯,不好好躲着,光天化日地逛青樓是嗎?荒唐,退堂退堂,把他給我轟出去,再來一次,決不輕饒!”
老劉頭眼裡的光一下子黯淡,手指抓着衣擺不住在顫抖。到怪他,連把話說清楚的本事也沒有。昨日路過香樂坊,聽見兩個仆婦嚼舌根,說樓裡這幾日要好好準備招待裴大人雲雲。
老劉頭聽說過裴珩墜崖死了。可是他不甘心啊,天底下有幾個姓裴的,偏巧都在朔州呢?
孫立耕氣呼呼地起身回到後院,端起茶壺就往嘴裡灌。灌着灌着,他吞咽的動作卻越來越慢,眼神直勾勾盯着桌上多出來的信封,上面寫着“大理寺少卿大人親啟”。
夏時遠的信,怎麼放到這裡?
他擡腳走了一步,又折回來,四下望了望,并無其他人。他摸了摸下巴,手心的汗蹭到胡須。算了,拆就拆了。
信封裡隻有一張薄薄的信箋,上面隻有一句話。可是這句話卻讓孫立耕面上浮現壓抑不住的狂喜!
一隊駿馬在街頭狂奔,吓得街上的人左右躲閃,一些小販的籮筐被掀翻在地。可是看見馬背上那些人穿着官差的衣服,衆人都諾諾不敢言語。
這隊衙役最終在一個小巷口勒住缰繩,翻身下馬,悄無聲息地朝着一個不起眼的小院圍攏。
院門被人敲得砰砰作響,綠绮前去開門。才剛剛拉開門閥,外面的人就迫不及待沖進來,門扇在巨大的沖力下,險些撞到她。
到底是躲閃不急,手肘被門碰到。
“啪!”一道鞭影從闖門的那人頭臉上掠過,留下一道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