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先行離席,随後簡松映憤然離場,張鶴儀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接替了他的監視位置。
場子中央擺上了一面巨大的鼓,一個從頭到腳蒙着一層紫色的長紗的女子率先舉起右手中的旗,場中安靜了下來,頃刻之後,猛地甩旗扔向空中——大鼓八個方位前站着的健壯大漢便得了令,紛紛一碗烈酒下肚,摔碎陶土碗,跳上大鼓,朝着旗子争搶了起來。
這是一種胡人獨有的表演形式,健壯的胡人踩在狹小的鼓面上,作困獸之鬥,還要和着歌聲作舞步,搶到旗子者勝,能赢得主人家的厚禮。
張鶴儀欣賞不來,隻聽得鼓點沉重又密集,鼻尖充溢着墨水夾雜烈酒的氣味。
草料摩擦衣物的聲音、玉環叮當碰撞的聲音都被隐匿而去。
在張鶴儀的視野裡,重客彎下腰對着耶達瓦爾耳語了幾句,而手邊的一個人匆忙朝着甯王所在的位置疾步走去!然而甯王已經離席,那裡還坐着的隻有剩下幾位官員和幾名歌女。他突然想到簡松映已經走了,自己連眼神中的意思都無法分享出去。
張鶴儀轉眼,看到耶達瓦爾野獸一般的眼睛看向了自己,隻一瞬間,他似乎感覺到了一種熟悉,下一刻,耶達瓦爾低下了頭。
一道邪門的陰風鑽進了張鶴儀的衣領裡,張鶴儀低頭攥緊了自己微微發抖的手腕。
“他在看你呢。”太子的聲音貼着他的耳朵響起。
不知什麼時候,太子已經悄無聲息地移動尊架到張鶴儀身邊,此時看着他,端的滿是好整以暇的意味,标準的微笑在恍惚的火光中若隐若現。
李遂彎着腰,發出了一聲喟歎,張鶴儀身形一晃動,片刻後整理了衣裳緩緩站起身,溫和地回道:“太子殿下,原來看的是你。”
“你就知道把話抛來抛去,踢蹴鞠呢?”李遂略顯胡攪蠻纏地說着,朝中央的區域吝啬地看了一眼,“鶴儀,你對這感興趣?”
張鶴儀搖了搖頭。
張鶴儀向後移了一步,以便和太子保持着禮貌的距離,随後見他并未說話,便揣度着人的意思對太子說:“殿下,待會兒下棋嗎?”
太子挑了挑眉,沒有直接地拒絕,“你說。”
“我想要找世子一叙。”張鶴儀委婉說道。
“你是我肚子裡的蛔蟲。”太子平靜回道。他故作思考,照着皇帝老兒的葫蘆畫瓢,繞了繞指尖的小佛珠,“我這好弟弟躲着我,父皇寵他,讓他搬去了兵部那邊的帳子。離你很近,還有松映。”
他把藏着的話舍去——上官遇躲着我,怎麼卻把搬到了你那邊去,有什麼話要叙,什麼往事要追憶,還淪得着我來同意?蠢弟弟。
他又是滿面春風和煦,把冰冷的佛珠搭在張鶴儀肩上,他穿過他看着耶達瓦爾,“但是此前,你得先幫我個事兒。”
張鶴儀整個人一失重,被太子用力按了下去。他敏銳地察覺到危險的氛圍瞬間把自己包裹了起來。此時,重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他才發現,周圍已經被太子的人占據,而他面前,隻有跳動的火焰和粗犷的舞蹈。
火焰幾乎要把張鶴儀本就幹澀的雙眼烤成焦灰,張鶴儀依舊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輕聲詢問:“殿下有何吩咐?”
太子慢慢向後退去,然後下了不可違抗的命令,“在上官遇回來之前,耶達瓦爾離開之前,你在這裡幫我盯着,記住所有人的來去。”
“好——”
鼓面上此時隻剩下了最後的一個人,音樂聲正好到了結尾。他高高舉着手中的黑紅旗子,人群中發出雷鳴般的叫好。上官遇半卧在那邊的椅子上,懶洋洋的,手中還在打着節拍——他自己都不知道待會自己就要離開。
“……好,”張鶴儀試探地詢問,“出什麼事兒了?”
這個時候,太子和皇帝如出一轍地避開話題,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徑直離去。
有人走過,帶着霜的枯草和燒焦的樹枝被帶起,不一會兒,李遂帶着上官遇消失在了身後和遠處的黑夜裡,而張鶴儀則坐在光明之下,緩緩研起了墨。
張鶴儀再一次深深地察覺——這位年少的玩伴已經變了,變得面目全非,或者說,一個真正的帝王,正在抛棄他稚嫩的童年,朝着隻有一人的雲端遠去。
不論是朋友、兄弟、姊妹,最終不過都是他棋盤上的一枚棋。
他隻希望簡松映能距離成為他的棋子、棄子更遠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