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虜十三部,在很久以前高祖還在的時候便赫赫有名,是一個由十三個大小部落聯系在一起的一個常年蟄伏在北部高山和原野之上的遊牧組織。這位耶達瓦爾的父親,也是這一代出了名的枭雄——否則也不會吃了熊心豹子膽來侵犯中原的領土。
枭雄的兒子,自然也不會差到哪去,所有人都這樣想着,也睜大了眼睛看着。
為了方便宴會上的記錄和創作,張鶴儀被安排在耶達瓦爾的下賓位置,眼睛被冷風吹得幹澀,但是剛好夠他看清這位枭雄質子的樣貌。
這位年僅十八歲的少年,有着一頭打卷的及肩長發,棕黑色的眼睛深邃得像是鑲嵌在深谷裡的深潭,高聳的鼻子像是高山,是很标準的胡人長相。乍一看,仿佛是從叢林中跑出來的一頭野獸,無一處不透露着一個詞“狂野”。
但是動作神态卻是拘謹的,在皇帝下座的位置,身後緊挨着那位白須的使臣——他似乎盡量讓自己靠在椅子後,以免直接被衆人的目光審量。
張鶴儀低頭看着自己手邊已經被研好的墨,風一吹已經有些發幹,他動手把硯台摟到懷裡,示意侍奉的下人不用管,然後一邊研磨墨一邊接着環視着四周。
秋山這邊風很大,很快便把厚重的雲吹散,眼下正是星光璀璨的好時候。于是皇帝又說了一大堆廢話——讓所有人不敢不聽的廢話,中間夾雜着幾句真情實感的廢話。
他坐在這個顯眼的位置,隻能默不作聲,任由大量的一唱一和從左耳朵進右耳朵出,一本正經地研墨——然後先後對上了來自太子、世子、張将軍、簡将軍的友好目光。
簡松映大馬金刀地坐在椅子上,很聽話地披着黑底紅紋的大氅,目光穿過重重的篝火,直直地朝他看來,旁若無人地做了個口型,“晚上好,張大人”。
張将軍就坐在他一旁,随之看去,看到自家親弟弟對着自己微微一笑,随之心情開朗,點了點頭以表示意。
話又幾番,此次因有貴客,章程格外的繁瑣,聽着聽着,簡松映眉間一蹙,把眼神抛向了皇帝下位,始終充耳不聞的張鶴儀打開自己的耳朵,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耶達瓦爾身後的那個使臣……說話的時候,居然是很純正的胡人口音,那一口中原話簡直說得不動聽極了!
皇帝當即就笑出了聲,出一發而動全身的,衆人哄亂起來,而那使臣也甘願作個笑柄。但是很快,簡松映和張鶴儀便都意識到——這位使臣,是很正宗的中原長相。
不但如此,簡松映以在北疆滾血了七個月的經驗來看,他幾乎在對話中漸漸生出一個肯定的結果——他是故意說成這樣的。
簡松映渾身的血液隻往上湧,胸腔中仿佛醞釀着滾燙的岩漿,放在膝蓋上方的拳頭愈發收緊,直到拇指尖呈現出火光也難以照亮的失去血色的白——這個人身上,一定藏着些什麼陰謀!一個用戰火、糧草、人命、劇毒連起來的沒有結束的陰謀。
張鶴儀感覺眼皮一跳,擡頭時,果不其然看見簡松映又露出了那幅從來沒有對自己展現過的狠戾模樣,再一看,耶達瓦爾盡力捧着笑,身體似乎是已經僵住了。
張鶴儀不管不顧地被突然咳嗽起來,簡松映六神無主地收回了目光,神色有些黯然和無措。
“諸天共飲長生酒,衆卿同享萬古福——”
冠冕堂皇的對話結束了,篝火添油重燃,火焰“噌”地升起半樓之高,煌煌奪目,仿佛刹那間照亮了天地蒼穹,火舌張牙舞爪地狂舞着,把周圍的一切都晃為虛影。
象征着兩國友好的樂聲實實地穿過虛影,歌聲動蕩開來。穿着異服的少男少女打扮得宛若春天的花叢,從不知哪個方位一擁而上,在寒冷的秋夜,赤腳踩在大地上,舞動着腰肢,湊近了篝火。
幾乎豆大的火星子在夜空中閃,簡松映和張鶴儀遙遙地對視,繼續着仿佛是獨屬于二人的儀式。
這一場饕餮盛宴,張鶴儀用廢了三張草紙,隻作下了一首好詩,簡松映無視着左右侍奉的少女,時不時地盯向自己真正的“盤中餐”,而被盯着的耶達瓦爾背後,已經出了一層汗。
“哈哈,松映你瞧,那小子一瞥你就怕,當你真抽了他叔的筋,扒了他爹的皮!”張诩口中嚼着一大塊牛肉,大笑着用眼神向耶達瓦爾殺去。
簡松映看着坐在耶達瓦爾身邊迎來送往陪顔送笑的男人,轉動着酒杯細細地啜飲着,他目不轉睛,問:“三哥,那老頭什麼來曆?”
張诩畢竟早出生個幾年,見簡松映模樣,看着那人笑臉道:“中原名字叫‘重客’,是阿耶達如師如父的客卿,在北邊很多年了,……”
這位使臣中原名叫“重客”,如今已是五十又三,也是上過戰場的,十多年前曾作為說客遊說胡虜十三部各大首領投降以擴大阿耶達的領土、加固他的統治地位。
但是這個名字也曾一度在北部銷聲匿迹,成為傳說。阿耶達投降,據說亦是有他的一份功勞。這是他時隔多年再度出現在衆人面前,以戰敗國使臣的身份——如此可見,北部獻給中原投降的誠意十足。
十足到……張鶴儀和簡松映都看不清他那雙帶有白翳的眼中含有的情緒,到底是真誠、是和藹、還是什麼别的。
“你沒聽過他很正常,他在你上戰場的時候就已經銷聲匿迹很多年了。”張诩在簡松映面前打了個響指。
“為什麼不告訴我?”簡松映聲音沉悶。
張诩沒聽清,簡松映就又重複了一遍。張诩說:“是死是活都不知道的人物,就算知道了又如何?”
簡松映無語地凝視着重客,頭一次用不說話來表示自己的質疑,他越想越覺得可氣——他這不就活了嗎!活得陰森森,活得不懷好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