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偷聽,什麼‘我們’,上官,你和張鶴儀還有我聽不得的秘密?”簡松映靠在張鶴儀的馬車上,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連敬辭也不說了!
“你——”
“太子殿下。”張鶴儀在一旁回了禮。
上官遇怒發沖冠:“還拿太子吓唬我?你還有沒有兩下子?你們真是讨厭極了!”
“好弟弟——”
“非禮勿聽懂不……”這聲音怎麼這麼熟悉!
上官遇頓時如堕冰窟,僵硬地回頭,背光陰影裡,李遂的笑容陰沉得吓人。
太子笑眯眯的,上官遇登時臉色煞白,險些從馬背上摔了下去,他一翻身緊緊抓住馬脖子,趴在馬背上。
這時,話也不說了,架也不吵了,葫蘆嘴兒直接被鋸了。上官遇緊緊閉上了眼和嘴,拿着竹杖敲打了一下馬屁股,指着自己前面的方向就讓馬走,像是失去了意識,任由馬背颠簸。
簡松映遠眺着,一隻腳踩在馬镫裡,一隻腳還踩在張鶴儀的馬車上,保持着一種野獸保護自己領地的姿态,他背靠着馬車,和張鶴儀對了個眼神。
世子被馱着愈行愈遠,竹杆在地面上拖出了一道長痕。太子笑得春風和煦,一邊慢悠悠地騎馬向前追着世子,還不忘回頭來對目送的張鶴儀和簡松映招了招手。
二人回了禮,一動一靜,默默看着。
“你們有什麼悄悄話不讓我聽啊?”簡松映靠得更近了些,幾乎半個身子都靠在了馬車上,腰腹在空中懸着。
張鶴儀一手托住他的腰,用力向上一推,順勢把他扶正坐好,調侃道:“說什麼能不讓你知道?坐好,别摔了,好弟弟。”
簡松映左臂廣袖一揮,幹脆回道:“好嘞哥哥!”
太子追上了世子——那不叫追,隻是帶有觀賞性的溜貓兒似的跟着,上官遇跟一隻養不熟的野貓一樣,尖牙利爪,甚至吝啬于開口說話。
太子心中一哂,在他的臀上拍了一把,聲音柔和而不失英朗,“好弟弟,睜開眼,看看哥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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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京城到秋山,路途不算遙遠,趕起路來甚至算得上惬意,走走停停,也在黃昏之前趕到了駐紮地。
遠看萬裡一片火燒雲,墨色勾勒的山巒綿延至天際邊,色彩鮮豔的火紅撞着冷峻的墨黑,不可謂不壯觀。
張鶴儀身披一身繡有紅色錦鯉的狐裘靠在兩人粗的樹幹上,手中抱着的暖手爐微微發着紅色火光。
營帳之前人來人往,他在的這個地方算不得偏僻,但也無人注意到他,他就這樣目不轉睛地向遠處看着,想着什麼。
秋山圍場是一處很美的地方,足有幾十頃,群山環繞、綠水長流、野獸生靈生生不息,往年秋獵的時候,滿山的紅葉洋洋灑灑地飄着,像一幅畫。今年卻不同,都快入冬了,殘枝敗葉,樹幹也有些猙獰。
突然頭上驚飛數隻鳥雀,個個撲棱着翅膀往林子外處飛去,張鶴儀一回頭,聽身後的深林中又傳出一聲尖嘯的狼吠,他打了個哆嗦,把已經有些凍僵的手指緊握成拳,手腕不規律地顫抖。
“這山上的野狼聞着味兒來了,”靴子踩在硬土上的“哒哒”聲靠近,簡松映走到張鶴儀身後,張開雙手把他抱住,“哥哥,我找了你半天。”
張鶴儀正看着深林發呆,渾然不知身後已經站了個人,那尾音綿長的聲音甫一出來,讓他心中一跳。
他趕忙把顫抖的手縮回寬大的袍子裡,微微低下頭呼出一團冷氣,“看會兒夕陽,正打算回去。”
簡松映像沒了骨頭似的把下巴放在他的頸窩處,懶怠地出着氣,他是真的有些累了——自打下馬就聽着皇帝的吩咐忙前忙後,沒有停歇,現在才堪堪得到了片刻喘息。
簡松映沒再說什麼,張鶴儀卻還在回憶之中,看着和記憶中重合上的這張臉,他莫名忘了從懷抱中掙脫出去——竟然就讓他這麼抱着。
張鶴儀隔着衣袖擡手摸了摸簡松映冰涼的臉,簡松映黑色的眼珠子就随之看着他,眼中映着斜潑下來的橙紅色晚霞和縮小的他。
張鶴儀一頓,掙了掙,笑:“抱着我打算凍成冰雕嗎?”
這時,身後巡邏侍衛的聲音突然由遠及近地傳來,很快就要經過二人這塊區域,張鶴儀趕忙從他懷裡掙紮了出去,動作十分之迅速地翻了個身靠在樹幹後面。
“将軍!”
簡松映一激靈,“欸!咳咳……”
簡松映失去了一個抱在懷裡的張鶴儀,還沒反應過來,就隻好正色端起架子,默默承受着懷裡溫度的流失。
背靠着大樹,簡松映一本正經的聲音格外清晰。
遠處的小巡邏侍衛很快便一溜煙兒地走了,簡松映笑了一聲靠在樹上,心裡品味着方才的情景,仍依依不舍。
“诶呀——成何體統?嗯?張大人。”簡松映聲音拐了十八個彎兒。
憋笑的張鶴儀頭一歪,嗯?
腦海中登時飄出一個聲音:兩個大男人,光天化日朗朗乾坤,拉拉扯扯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又一個佻達的聲音:可是結拜大哥和弟弟抱一下又如何?
他低頭一看,簡松映一隻手垂了下來,前後輕輕地蕩,而順着看上去,微側的臉上顯然是帶着笑,估摸正好整以暇地等自己的回答。
“不成體統。”張鶴儀如是評價道,“你還學會搶我的詞了,簡将軍?”
“哎……”簡松映揚起的唇角就沒下來過,右腿搭在左腿上,手指在樹皮上打着旋,一點疲倦都沒了。
“皇帝那邊快開宴了,”簡松映道,“天太冷,你一個人不要出來。”
“嗯。”張鶴儀應下了。
看着天邊的殘陽,張鶴儀起身朝自己的帳子走去,簡松映就走在他身邊,和他摩肩擦踵。
其實他的意思是如果想要出來的話帶上自己,畢竟山林裡不安全,孰料他大抵是專門為了鑽自己話裡的空子,接着下一句話就笑着答:“我帶着柳七跟我一起,就不冷了?”
簡松映臉前已經出了一團霧氣,張着口要說話之時,張鶴儀站在自己的帳子前停下了腳步。
隻見張鶴儀以一種屈原望天的姿勢看向斜前方的天空,簡松映閉上了嘴,看到幾乎暗下來的天上飄過一縷與衆不同的黑煙。
“耶達瓦爾他們那邊有一種霜降之後烤兔子的習俗,用的是一種專門的炭火。”簡松映解釋道,“他們還帶了廚子,據說是獻給皇帝的。”
“倒是有心,”張鶴儀不冷不熱地回答,“真帶了不少人。”
“那可是,阿耶達的嫡長子,”簡松映琢磨着最後這三個字,忽然笑道,“不知道能不能讓人咬得動!”
張鶴儀對此比喻表示一笑,“有人鐵齒銅牙。”
“說來耶達瓦爾今年不過十八,他身邊那個使臣,倒是看着像是個不好對付的,”張鶴儀說道,“松映,你看到甯王了嗎?”
“甯王從出發到現在,隻出來過一次,”簡松映道,“但是他的帳子被安排在了距阿耶達最遠的位置。”
簡松映皺眉深思,“他們都投降了,按理說應該把奸細斬草除根,最晚也就這兩天……”
在他沉思之際,太陽漸漸地沉了,不遠處已經傳來了長長的哨響,張鶴儀突然額角一抽,眼前有些模糊,他擡手拍了拍簡松映的肩,道:“不宜魯莽。宴會快開了,我先回去換衣服,你也回去,多穿些,夜裡風涼。”
簡松映看了眼遠處的炊煙,回道:“晚上見,張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