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春宵閣,天才蒙蒙亮暗衛就從雅間魚貫而出,每人肩上皆扛着黑袋,有纖細或粗壯的手臂自袋中落下,無一分血色。
血水順着木闆的紋理蔓延,如同植物紅色的根莖,卻毫無鮮活的生命。
雅間裡刺鼻的腥味很快就被掩埋在熏香下,黑檀木上的茶煙袅袅飄香,一派安甯閑适,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
一夢清甯的餘香在晨光中冉冉飄散,熹微中模糊着一道身影。
昨夜長甯等了許久也未見原清逸回來,她總覺得心口發悶,睡得極不踏實。因此今兒難得地賴了會床,錦被都揉出了褶皺她才恍惚地睜開眼。
忽然,一股陌生的氣息飄鼻而來,她猛地側身朝門口望去。
煦光溫和地穿窗而入,那人于陰影中走出,冰雪臉上淡隐薄紅。
腦中倏地斷了根弦,刺耳聲将長甯震地愣了片刻,這氣息?
喉頭微微滾了滾,她裹在被中坐起身,聲音帶着将醒的沙啞:“哥哥,你方回來麼?”
見青絲淩亂地貼在臉頰上,原清逸下意識地伸手去撥:“馬車已候好,一會用完早膳你就随月燕回谷。”
靠近的指尖冰冷,不僅冷,還帶着濃烈的血腥味,連呼吸間亦是!它們喧嚣地朝五髒六腑裡鑽,紮得長甯差點作嘔。
心律一節節地攀快,話在舌尖滾了好幾滾,她才憋出句高昂的語調:“你殺人了?”
她的質問令原清逸眉頭一緊,回府前他已熏過一夢清甯,也在藥浴中泡了一炷香,他自己都難以聞出血腥味,她是怎麼在頃刻間就能辨别?
清澈的眸底夾雜着審視,原清逸哪裡受得了被評判,好似自己犯了什麼不可饒恕的罪,他收回目光冷聲道:“此事與你無關。”
“怎會與我無關。”
急速的話脫口而出,長甯飛速地撩起一絲墨發嗅聞,猩味,濃烈的血猩味,如同死水底下常年不見光的幽荇。
昨夜本就沒睡好,加之才清醒過來,在鋪天蓋地的血腥味前,她忍不住地幹嘔了聲。
原清逸胸口一滞,倏地轉身凝視着煞白的玉臉,随即擡起手輕順其背。
流雲的袖袍也沾着猩味,肆無忌憚地朝五髒六腑裡鑽,長甯陡然憶起噩夢中的情形,他一襲白衣染血。
昔日未覺膽寒,而今親身感受到他殺了人,他一身的腥,長甯心頭湧上股難以形容的脹痛,壓在喉嚨令她難以呼吸。
她咬着後槽牙,顫抖着将他的胳膊拿下,朝裡頭縮了縮。
原清逸深淵似的眸隐隐迸出幾絲惱怒,心底兀自浮出些許念頭,她怕我?怕我也殺了她?
雕花窗上搖晃着斑駁的樹影,屋内卻連空氣都仿若凝結,二人就這麼僵持了好一會,直到門口傳來輕輕的敲門聲。
原清逸壓着寒眸起身,一聲不吭地朝外走。
宛若北風狂嘯過境,月燕瞟了眼飄遠的背影,待進屋後才見長甯的額頭滲着冷汗,她驚愕道:“大小姐可是哪裡不舒服?”
血腥味随着原清逸的離去而消散,長甯如釋重負地籲了口氣,起身時卻腳底發虛:“昨夜輾轉難側,興許有着着涼。”
“你素來安眠,可有心事?”
長甯将手泡在熱水中,燙出了一片紅:“昨夜兄長去了何處?”
月燕還從未在少女臉上見過愁雲慘淡的表情,她心想,莫非是其察覺了什麼?可适才原清逸經過身邊時,她并未嗅到異常。
兜轉之間,她溫和道:“尊主昨夜有事。”
“是去殺人麼?”長甯直勾勾地盯着她。
聞言,月燕心下一緊,她将紅腫的手從熱水中拿出擦拭,卻并未接話。
長甯心煩意亂,她非要聽到答案不可,又繼續道:“他是否經常這般殺人?”
錦緞襯得掌心更紅,月燕邊擦邊盤算着說辭,仔細斟酌後才道:“尊主所作諸事皆為蒼龍谷。”
蒼龍谷,蒼龍谷......
心口再度蔓上股血腥味,讓長甯躁動難安,她來回地繞了好幾圈,右手不斷地扣着左手。
月燕靜靜地注視着她,盡管不清楚二人方才所談何事,但長甯很明顯有了焦慮。
過往她天真爛漫,幾乎不曾有過消極情緒,而今見得,月燕卻并不認為這是件壞事,破繭難免會疼痛,沉吟片刻道:“大小姐,先用膳吧。”
“你可食過?”
“嗯。”
“好,那我們即刻趕回蒼龍谷。”
長甯腳心似點在火炭上,片刻也留不得,出門時匆忙得連狐裘都未披,可她卻未覺寒冷,隻一個勁地朝外奔走。
原清逸盯着她焦躁的背影,方才的些許怒意已被煙眉間迤出的縷縷惆然消解,她突兀的轉變令他納悶,明明她該不懂何為殺人,為何會慌張?
吹了冷風後長甯的腦子也清醒了些許,她方覺出涼,背後就傳來狐裘的溫和,貼近的指尖仍夾帶血腥味,卻已幾不可聞。
長甯頓足,直到肺腑灌滿一夢清甯及他身上的藥香,心間的毛躁才平順了些。
她側過身仰望着原清逸,冰雪臉在晨光中亦顯柔和,而讓他别再殺人之類的話卻卡在舌尖,遲遲脫不出口。
縱使才出谷兩日,長甯就已見過紛争,人世間諸多的複雜她無須細細體會就能窺一斑而見全豹,她漸漸明白了自己所慮為何。
煩悶的心緒随着均勻的呼吸漸漸被收起,她垂眸:“多謝兄長,”說着便繼續朝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