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軒身旁再無旁人了,她的丈夫小黑一下變得很重要。
吃飯對着他,睡覺對着他,睜眼是他,閉眼也是他。
缺乏感情像是缺乏水一樣,軒娘的心有一些枯萎的葉子,在春日裡也不覺得暖。
隻是小黑像個小太陽一樣環繞着她,叫她忽地熱切地愛上了這個人。
依賴他、迫切地要同他在一起,騙自己演出十分的真切,看向他的眉眼之中溫柔又眷戀。
像愛父親、像愛姐姐,像愛一切柳軒所沒有的一般,叫她停止憂懼,填補她心中的空缺,能頂着一張如常的人皮在這世上好好活。
可樹木的根須一旦軟弱,便再紮不進堅硬的泥土裡邊了。隻能依附而生,汲取旁人的養料。
年輕而多愁的女人啊,惶惶然,走入了一條通向懸崖的花路。
許是有一天終将與攀附的男人一同走向地獄。
夜裡,前來祭拜的人散的差不多了,燭火跳動,軒娘打氣精神繼續處理老爹的舊物。
不過是一杆煙,幾件舊衣罷了,還多了章秀才還給軒娘的稿紙。
隻是軒娘實在是有些奇怪,為什麼一個屠夫好好的會去問字。若說阿爹是聰穎好學,但也是早早過了年紀。
好在家中是有個識字的,小娘子有心考校她的小狗。軒娘靠在小黑懷中,點着一隻跳動的燭,兩人的體溫融成一種,翻一張他念一句。
“鄭,案,族。”
與其說殺豬匠實在寫字,不過說他是描畫,但小黑似乎見慣了這種,無論橫豎撇捺搭成什麼樣都能一眼認出來。
一沓稿紙似乎隻是些不成章的字句,一時間也找不到其中聯系。
軒娘忽地想起老爹先前說的鑰匙,那被他鎖起來的東西不是金銀,而是一卷手劄,陳舊的紙張被細線織在一處,又卷成不值錢的樣子。
她頭先有粗略地翻過,可惜識得字有限,隻瞧着其中幾頁有落款的似是書信。
家中也未有旁的書籍,若是要尋一個這些字的出處,許是這一本了。
軒娘将它與其他的寶貝藏在一處,有幼時求了好久才求到的泥人、漂亮的盤扣,還有...從小黑身上掉下的玉佩。
她在翻找的時候也不免看見,那圓佩在暖黃的燭火下泛着光,潔白無暇,細潤如膏脂,可以想見其價值。
這自然不是王八,巴掌大的龜背上雕刻着細密精緻的紋路,中央有象征着天地人三才的三格,其外天幹地支俱全,頗為精巧,似是古物。
這玉佩的主人又會是什麼身份呢?
尋常人家哪裡會輕易地認出不常用的字句,又是哪種人家會将箭術練至一箭入眼的水準呢?
軒娘手指點着小黑的小巴,忍不住想,他這般英俊,會不會也是定了親的,家中有嬌娘在等着他的?
小狗的東西軒娘一直有好好收着的,從前想着若是小黑找到家人,她便也少了個累贅。
可如今他成了軒娘的夫君、是日日等她歸家的男子。他們的名字被寫在婚書紙上,就算是說到天上,在月老那裡也是連上紅線了的,斷不可以抛她而去才是。
軒娘原是不願去細想的,可她不願事情就會不發生麼?
夜夜想着,總是擔驚受怕的。
他會不會同阿娘一樣,有一天也離她而去了。
然而他是不同的,是水上的浮木,是暗室的出口,是她心中痛症的解藥。
于是女人的手撫上小黑的臉,那環佩掩在雜物之下,露出一角細膩的白,如今可是出現在他眼前了的,會不會叫他想起些什麼?
小娘子眼中閃着易碎的光,試探地問他:“小黑,你...想一直同我在一起麼?”
柳軒怎樣這般問一隻小狗呢?
“想。”小黑沒有猶豫。
哪一隻小狗受得了這樣可憐的問詢呢?隻會将尾巴搖的飛快,圍着主人不停的轉着圈,恨不得說出千言萬語來表達自己的喜歡。
小黑輕輕啄着軒娘的手,有些想将胸口破開,把他的心放在軒娘手上。
她為什麼這麼問?是軒娘要有别的小狗了麼?
小黑心中忍不住猜測。
“無論發生什麼,都會陪在我身邊麼?”燭光照進女人的眼裡,她輕輕地笑着:“我可以相信你麼?”
軒娘眼中有潋滟的光,像是脆弱易碎的琉璃,容不得半點磕碰。
“會一直,一直在軒娘身邊。”
小狗點頭,靠在軒娘的肩上,将她的手貼在心口,有些埋怨自己說不出什麼漂亮話來。
隻是他的心必然是跳動一次,便會念着一聲軒娘的名字。
可是小娘子好像并不全然相信的,隻臉色蒼白地勾着唇,信手翻開了手劄的一頁。
他們靠在一處,像是夜裡相互取暖的小獸。可軒娘于他好像又有些遙遠,像是跳動的燭火,在眼前,卻又不可觸碰。
他沒由來地心慌,偷偷抱緊了懷中的女人。
小狗的視線跟随着她皙白的手指,忍不住讀出她指尖下的字。
“将于元和三年,彈劾鄭國公...”
小黑還未讀完,軒娘突然合上了冊子。
小狗看她眼裡帶着些疑惑,軒娘似乎也是有些慌亂,手指點在他的唇上,勉強地扯着笑,轉而誇獎他:“...我們家小黑什麼都認識。”
可她的手指也緊壓着扉頁,内心的不安掩飾不住地出現在臉上。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
元和是前朝的年号,不用念下去,軒娘都知道那一兩年發生了什麼事。
民間傳說鄭家的鄭啟将軍是将星轉世,未及弱冠便平定北方,打得北匈人不敢進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