軒娘反應這般迅速,其實是一直擔憂着會有這樣一天。
像是太陽會西沉,枯葉會飄落一般,是可以想見的。
但真到了這樣一日仍舊是忍不住哭。
時人的婚嫁喪葬都有些章程,軒娘将消息告訴了親近的長輩,叫小黑留下來看家,取了些銀子獨自出門去置辦些用品。
臨走時,小狗輕輕拉住她的手,漆黑的眸子透着光亮:“我在家裡等你。”
他這般倒叫軒娘微微怔愣,家中有人的感覺到底是不一樣的。
看着他年輕清隽的臉,軒娘覺得心中的哀傷都散了些,露出了這些日子裡為數不多真心的笑。
一水鎮沒有棺材鋪,要去鄰近的尚丘鎮上才有,香燭紙錢亦是一筆開銷。
軒娘走在道上,一邊神思不屬地數着銅闆,冷不防被撞到了裙擺。那是個半人高的小孩,如同被林間的傻狍子撲了一般,叫她靠到了牆上。
“诶,當心些。”眼見着人要摔了柳軒忍不住伸手拉住那小孩。
小團子仰着臉眨着黑葡萄似的眼珠子,忽地對着她做了個鬼臉,又笑着跑開了。
瞧着是個頑皮的。
不過是個小插曲,軒娘本并未在意,隻理了理裙子,擡眸之間,卻見到了石牆之上貼的一排告示。
她認識的字并不多,卻看得懂圖畫。
那告示許貼了有一陣時間了,邊緣都有些翹起。
一張畫着個長相周正的男人,另一張則是尋物的,畫的是雕刻着大王八的環佩,叫人見之難忘。
軒娘站在光裡,卻一瞬間全身發冷。
畫師技藝尋常,人的外貌繪得隻有小黑三分像,可那環佩卻總是錯不了的。
隻一眼覺得有萬分熟悉。
...像是小黑身上掉出來的那個。
但柳軒一時也不好斷言,她不知這告示上具體寫的是什麼,哪裡又會剛好是尋人的呢?
軒娘強迫自己往好的方面想,小黑他流浪成那般模樣,分明已是旁人不要的了。
這也許是捉人的告示呢?
若是小狗做賊竊了他人玉佩,她聲張了豈不是危險?
軒娘當下也顧不得弄清楚,白着臉低着頭快步走過。
家中還有要事,先處理才是,隻是回程的時候她再未走同一條路。
柳軒心中有些亂,顯得有些六神無主的,路上險些撞到了人,也不知道是怎麼走回家中的。
相熟的瞧見她這般倒也不會覺得奇怪,任誰家中有白事許是都會與尋常有些不同的。
畢竟生死嫁娶,皆是人生之中不小的變化,她還一次經曆了倆,大喜大悲之下得了癔症的都有。
軒娘的小狗渾然不知她的心緒,隻一心一地等她回來,瞧她憔悴的樣子,也學着軒娘安慰小狗的方式,将她抱在懷中,輕輕拍着背。
“我在,”小黑一遍一遍地說,将女人發冷的手放在胸口,“軒娘,我在的。”
家中的老黃狗似乎覺察到了什麼,也乖順地趴在軒娘的腳邊。
柳軒擡手拂過男人的眉眼,她的家人都在身邊了,但...
小黑家中人會也急切地尋他嗎?
夜裡會因為他的行蹤而輾轉難眠嗎?
久尋不見,會覺得萬念俱灰麼?
可她...
軒娘攥緊了小黑的衣衫。
可她隻有小黑了。
她是害怕孤單的,獨在世間惶然不安,忍不住想要抓緊些什麼東西。
伸手像是地獄垂下的蜘蛛之絲,纖細、微弱,卻代表着救贖。
因她的善念而起,卻又勾起她的惡。
柳軒忍不住想,若是那記不清那環佩的模樣,認不出告示上的文字,這個人是不是就可以一直留在她的身邊?
軒娘在臨鎮上定了一口不好不壞的棺,扯了些白布,家中又布置一番,紅燭換白蠟,喜堂變靈堂了。
參加過軒娘成婚時酒宴的鄉鄰好友大都又來給柳老爹上了柱香,章秀才亦是前前後後幫忙操持。軒娘不知道他們具體是怎麼相識的,隻見到老書生老淚縱橫的模樣。
“章伯伯...”軒娘慘白着一張小臉喚他的名字。
他面有哀色,長歎一聲:“你爹就是太倔了。”
“先前你與小黑的婚書我拟好了,先前你爹問過我一些字,如今一道給你,”章秀才遞過來一打鬼畫符似的紙,“也算是柳兄的墨寶了,軒娘你看要不要留着,做個紀念。”
一個拿殺豬刀的哪裡知道下筆的輕重呢?
一張張紙如同鬼畫符一般,軒娘瞧見了本是想笑的,可又想到是阿爹寫的,又覺得一陣傷心。
章秀才拍了拍軒娘的肩,便去堂上替她守着了。
軒娘瞧着世伯蹒跚的步子,才發現天色已晚,來吊唁的人都散的差不多了,她有一瞬的茫然。
明明早早地請人去通知了二姐姐,可柳轲卻一直不見人。
她們一家辦了紅事,緊接着辦白事确實容易有些風言風語的,但這種事又應該怪誰呢?
柳轲直到阿爹等到頭七将過才出現在門前,她面上的神情有萬分奇怪,像是雜糅的面團,有傷心,亦是有些痛快,隻揉在一處混在她面上,卻瞧着如古井一般沒有波瀾了。
柳轲進門,瞧着主屋地上将自己抱成一團的小妹,将軒娘拉起。
她說第一句話的聲音有些啞,勸道:“總有這麼一天的,莫要哭了。”
“姐姐?”軒娘眼裡有未幹淚,眼前都是霧蒙蒙的一片,“你怎麼才來?”
她手指探了探二姐姐的面頰,卻是幹爽、未有淚痕的。像是被燙傷一般,軒娘收回手,纂成一團。
柳柯抿了抿唇,未有回答,隻将夾在腰帶之中銀子取給她:“這些你收着。”
婚事嫁娶都需要銀子,總要為今後的生活做打算。
“不必了二姐,”軒娘推開了她的手,繼續跪在堂前,“阿爹走了,我知道你不願見他的人,可如今他魂魄都走了,也未有等來你。”
“軒娘...”柳柯抓緊她的手,“别這樣。”
“...姊姊,”軒娘的聲音平靜,沒有顫抖,“你...好狠的心。”
柳軒真的很喜歡她姐姐,在撿到小黑之前的每一天都盼着姐姐能來看她。
不需的帶什麼,反倒連吃帶拿都行,隻要能與她說一會兒話。就算賣面很累,有幹不完的活,但她還是會覺得寂寞。
可無論是年節或者中秋,柳轲從來沒有來看過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