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家兄弟有三,梁振鵬是老幺,也是最受争議的一個孩子。
梁家家大業大,在澳港混得風生水起,梁振鵬成年之後,梁家老爺子撥給他一部分财産要他自己闖蕩,他比兩個哥哥要争氣一點,順便帶着自己的母親拿下正主的位子。
另外兩個哥哥是一個母親,他母親是老爺子在外面的情婦,梁振鵬就是私生子,被養在那群小姐的裙擺下。
梁振鵬證明自己後和當地有名的鄭商聯姻,老爺子想法子壓着梁振鵬身份的消息不松手,但家裡家外人誰都心知肚明。
鄭家小姐鄭星冉是海歸的才女,鄭家在商路上不太順利,将她獻出去是早晚的事,鄭家不在意,她也不在意。
兩人在第二年有了孩子,鄭星冉生的雙胞胎,還都是男孩,梁振鵬是高興了,但也是這麼一個讓人開心的夜晚,鄭星冉從頂樓一躍而下,在馬路上摔成了肉泥,遺體被飛馳而過的汽車碾壓過,腦漿濺了一地。
第二天,梁振鵬另娶,梁家用私權改了女人的名字,她是第二個鄭星冉,為了不讓外家人起疑,她的一切行動都被規劃得幾乎苛刻,自由權都剝奪于空。
兄弟兩個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作為後媽的鄭星冉對兩人自然沒有愛,她不心疼也不在乎,這兩人似乎隻是她攀附權貴的工具。
梁振鵬在老爺子身邊過得好,不免兩個哥哥心裡不暢快,想着法子跟他使絆子。
梁振鵬還和小時候一樣任由他們欺負,捏在手心裡說教他,家宴上一點面子都不給他,梁家的外戚親戚都說他能忍,結果,第二天就傳到老爺子耳朵裡一件事。
兩個哥哥被連捅三十七刀,身上的窟窿眼遍布全身,人被捅成了篩子,血流了滿地,後來老爺子說喜歡那張地毯,派人取回來,洗出了十大盆血水還沒洗淨。
鄭星冉知道梁振鵬是瘋子,那梁振鵬的孩子也一樣是瘋子。
梁知遠在十歲那年分化成alpha,但弟弟梁景行依舊是個平平無奇的beta,鄭星冉的區别對待很明顯,她給梁知遠笑臉,反過來就會給梁景行巴掌。
梁景行心裡很不服這個哥哥,至少他不認。
梁家的别墅很大,房間多,花園寬,梁景行挨打了喜歡躲在花園的花叢裡,對他而言,那裡是溫室,是他媽媽的羊水。
梁景行聽到過家裡保姆的議論,他們的媽媽是後媽,他們的親生母親在生下他們那天就跳樓自殺了,他信了。
他躲在這裡的時候,習慣性側躺在草坪上,伸手摸向自己的肚臍,那是唯一一處能證明他曾和媽媽相愛過的證據,他不恨媽媽,如果是因為他,他的親生母親才跳樓自殺的,他會恨自己。
花園的門被推開,踩上草坪的聲音很小,像是故意放輕腳步,梁景行沒理睬來的人。
他躺在草坪上曬太陽,也給肚臍曬太陽,來的人沒說話,他就以為是家裡的阿姨。
梁景行又聽到吱呀的開門聲,腳步聲離他很近,又走遠了,他胡亂推斷,是找那個人,後來的人歎氣,很頭疼的樣子。
“知遠,阿姨跟我說,你功課沒做完就跑出來了?你知道我讓你學這些是為了誰吧?我相信你是大孩子了,有自己的思維,你想玩就玩,累了就休息,我不反對。但你最近休息的次數是不是太頻繁了?天天往花園跑,很浪費時間的。”
梁景行當時就在兩人斜後方躺着,大概是身上那間深綠色短袖不顯眼,兩人誰都沒有注意到他。
“我知道了,媽媽。”
這是梁景行第一次聽到哥哥說話,嗓音比他想象的還要冷,不是北方長久的寒冬,而是短暫無序的倒春寒,梁知遠似乎總在學着步入寒冷,然後徹底迷失方向。
梁知遠并不擡頭看鄭星冉,他習慣性選擇無視這個家裡的所有人,視線在那些花草上流轉,倏然停在一個地方靜止不動。
鄭星冉耐心見底,不想陪他耗下去,徑自打斷對方的視線,拉着他的手,“知遠,我們真該走了,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無意義的事情上,真的是愚蠢至極的行為。”
聲音停頓兩秒後,梁知遠說,“媽媽,我是大孩子了。”
鄭星冉歎口氣,繼續說,“你不是,知遠,你有時候真的很自以為是。你知道的,媽媽不會害你,媽媽是為你好,你知道嗎?”
“我知道,媽媽。”梁知遠低頭回答,頓了頓,他又補充:“我愛您。”
鄭星冉裹緊身上的貂毛,“是的,媽媽一樣愛你。”
梁景行聽到她在梁知遠額頭上很輕地啄了一嘴,兩人離開後,阿姨來找梁景行,家裡所有人都知道他不受寵,也沒有恭敬對待的意思,牽着他的手往外走。
一路上沒少念叨說辭,“你以後不要再亂跑了,我們每天都要打掃很多房間,沒時間總找你,捉迷藏的遊戲就到此結束吧。”
梁景行覺得,他沒有在和任何一個人玩遊戲,他隻想在陽光下待一會兒,照一照太陽,這樣在地下的母親也會覺得溫暖。
“我沒想和你們玩遊戲。”
梁景行沉默了一會兒,又重複一遍,“我不想和你們玩遊戲,我隻想自己待一會兒。”
阿姨很生氣,她和小孩子做不到心比心一樣相互考慮,哪怕這個孩子可能隻是想讓她輕松一點,不必每天每次都費勁找他。
梁景行剛被帶出花園,站在走廊旁的鄭星冉注意到他,也許是刻意等他出來。
他下意識垂頭躲避視線,餘光掃到梁知遠的背影,梁知遠正被另一個阿姨帶去書房,鄭星冉冷着臉走到他身邊,啪地扇了他一巴掌。
梁景行不吃勁,跌坐在石闆路上,這一聲很脆亮,梁知遠也聽到了,他回頭看了一眼,什麼表情都沒有,隻是對阿姨說,“他是我弟弟嗎?”
阿姨說,“不是。”
梁知遠又問,“那為什麼他長得和我一樣?”
阿姨:“因為他嫉妒你的身份。”
梁知遠不理解“嫉妒”,他在梁家是天之驕子,享受所有人的尊敬和愛護,被愛澆灌出的孩子不懂世間的仇恨由何形成。
他将“嫉妒”理解為喜歡,說,“我想,我也嫉妒他。”
那天之後,梁景行再也沒有見過梁知遠,他和往常一樣去花園曬太陽,推開木門時嗅到了丙烯顔料的味道,由這種氣味打亂了花園的協調,梁景行的心跳的很快,他問,“有人嗎?”
花園很安靜,隻有蝴蝶揮動翅膀的聲音,他和往常一樣找到那塊草坪,可惜他來晚了,有人捷足先登。
“你在做什麼?畫畫嗎?”梁景行看着和他長相一樣的哥哥。
梁知遠穿着淺色暗格襯衫和深色牛仔背帶褲,雙腿大喇喇岔開坐在草坪上,專注于眼前的畫闆,“你是我弟弟嗎?”
梁景行想了一會兒,才說,“我想,我不是。”
梁知遠點了一點月白在塗高光,平淡地反問,“他們說,我們長的一樣,是因為你嫉妒我。”他往梁景行的方向虛瞥了一眼,“但我不清楚,什麼是嫉妒,你又為什麼嫉妒我。”
梁景行有些不自在,對方像是高高在上的貴公子,即使有意和他平視說話聊天,他也覺得奇怪,但他想,和他一樣喜歡曬太陽的人不會差到哪裡去。
他大展手臂躺在草坪上,陽光将草坪裡的青草味和泥土味都曬了出來,他思考了許久,“你也不知道什麼是嫉妒,我沒有學過。你很聰明,連你都不知道嗎?”
話音剛落,他聽到刺啦一聲,那張半幹的畫擋住了他頭頂的陽光,他驚奇地問,“做什麼?”
“送給你。”梁知遠冷着臉一本正經地告訴他,“我覺得你經常來這裡肯定是喜歡這裡,所以就畫了一幅畫給你。”
梁景行接了,的确是很美的一幅畫,是花藤後的草坪,上面側躺着一個人,雖然隻是背影,但他認出來了,那是他自己。
“為什麼要畫我?你經常在那裡看到我在花園曬太陽嗎?”梁景行問。
梁知遠搖頭,起身收拾自己的顔料和畫筆,“我不是在畫你,我在畫我自己。”
梁景行本想據理力争,畫上的人分明就是他,并非梁知遠,但他考慮了一下自己和對方的身份,他想,如果他是梁知遠,大概也會羨慕有一個和自己長相一樣的人在享受自由。
梁知遠步子不大,走得也慢,有足夠的時間供梁景行拉回自己,梁景行拉上他手腕時,很認真地講,“我知道什麼是嫉妒了,嫉妒是你不能像我一樣曬太陽。”
梁知遠短暫笑了,“那我大概是嫉妒你。”
他轉身要走的時候,梁景行好奇問他,“為什麼要答應媽媽學畫畫?”
梁知遠盯着手上的顔料看:“因為畫畫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保存時間、讓時間停留在某個瞬間的方式。我要走了。”
他說完,梁景行也理所應當地松手放他離開,梁景行并不認可他的話,世界上不可能隻有這一種辦法。
之後,梁知遠來花園的次數多了起來,七月的一個早晨,梁景行因為感冒頭疼沒有去,第二天正午時刻,他慢慢拖着身子像往常一樣曬太陽。
去花園的石闆路不難走,但他走的極慢,直到門口,他都沒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梁知遠。
梁知遠看他沒有和自己問好的意思,就開口叫住他,“你沒看到我嗎?”
“啊?”梁景行才擡頭看他,“抱歉,我感冒了,腦袋很暈。”
梁知遠并沒有原諒他的意思,抽手從自己包裡拿了一張畫紙出來,“給你!”
推到梁景行懷裡,他轉身就跑開了,留下梁景行一人一頭霧水站在原地發怔,打開的時候從裡面掉出一瓣向日葵的花瓣,經過處理被夾在透明闆裡,梁景行看着它,也許這是第二種保存時間的方式。
畫紙上是他的臉,梁景行不明白,梁知遠為什麼要把自己的自畫像送給他,但他收下了。
十二歲那年,梁景行在一個雨天分化了,和梁知遠一樣是alpha,鄭星冉對他的态度明顯好轉,沒有了打罵和說教。
那晚他燒的很高,渾身無力且痛苦,他躺在床上靜靜等待一個結果,也許是繼續高燒,也許是退燒變得好受一點。
房間的門被推開,他隐約看到一道纖細的身影,但熟悉的香水味告訴他,那是鄭星冉,他的後媽。
鄭星冉坐在床頭,低低唱着《月兒謠》——哄睡小孩的童謠,一遍過後,梁景行覺得頭很重,身體很沉,在睡着的前一秒,他聽到鄭星冉抽泣着說,“我隻是一個女人,不是一位母親。”
他不理解,但後來也因為這位後媽,他有了一個梁知遠一同上課的機會,家庭教師原來隻負責梁知遠一個學生,現在多加一個進來,他的薪資也成了兩倍,自然會心情愉悅。
梁景行的房間在三樓,梁知遠的房間在二樓,但每日清晨兩人都會在同一間房裡吃早餐,梁景行沒有分化前可以再多睡一個小時,現在每日起得早,他很沒精神。
梁知遠每天都會敲他的房門,确保對方能和他一起吃早餐,梁景行不敢說不,也不敢拒絕,這一點在阿姨眼中被解讀為梁知遠是個負責任的哥哥。
梁景行和往常一樣給他開門,梁知遠順勢将書包放在門框邊,去幫他疊被子,梁景行沒有領地意識,對這個貿然闖入的田螺姑娘不甚了了。
他邊刷牙邊含糊不清地問,“你每天都來,不覺得煩嗎?”
梁知遠沒有關心他的問題,而是反問他,“你是我弟弟吧?為什麼第一次問你,你說不是。”
梁景行想了會兒,“如果真的是兄弟,那為什麼媽媽一點也不在乎我?她隻是把你當做親生兒子,我不是。我隻是一個很随便的孩子,她大概也不是很在乎。”
梁知遠“哦”了聲,但事實上他看到了鄭星冉跪在梁振鵬面前,被訓斥的沒有一絲尊嚴,最終梁景行和他一起上課。
鄭星冉的房間在他隔壁,那一晚他沒睡,聽到有人開門從他門前經過,忽然又折返回來推開他的門,輕輕喚了聲,“知遠。”
“媽媽,您還沒睡嗎?”梁知遠平緩地問。
“知遠,媽媽跟你講一件事。”鄭星冉很溫柔,“你是大孩子了,媽媽相信你長大了。”
她語氣中肯,确信這個孩子用兩年時間就可以成長起來,而這件事就是他和梁景行親生母親的事情。
她合該是一個普通人,但現在再後悔也沒有用,她隻能平靜地接受,然後想對策。
她和梁振鵬很合不來,但這不是她能做主的,她跟梁知遠咒罵了這個男人,坦白說她的确曾将對這人的怨氣撒到梁景行身上,她說,她和瘋子待的時間太長了,她也變成了瘋子。
梁知遠沒有任何動作,也沒有任何表情,靜靜地聽她吐露心聲,結束後,他很冷靜地說,“媽媽,一切都過去了。祝您晚安。”
鄭星冉再一次抽泣,她點點頭,拖着纖細的皮包骨走出房間,梁知遠聽到她最後的低語,“寶寶,你也晚安。”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想起和梁景行的對話,他想知道,梁景行當時的心情如何。
梁知遠承認自己的遲鈍,梁家上下都避着他,卻不會避着梁景行,所以他想,梁景行知道自己身世的事。
他看着梁景行亮亮的眼睛,又問:“你很早之前就知道我們不是親生的,對不對?”
梁景行一怔,喝了口水漱口,吐掉後才開口,“我知道,但是我覺得沒必要糾結這個問題,就像之前,我們一起走在大街上,我們明明那麼像,可他們還會說我們不是親兄弟。甚至會告訴你,我和你長的一樣是因為嫉妒你。”
梁知遠沉吟片刻,提議:“那我們不做兄弟吧。”
“不做兄弟做什麼?”
梁知遠想了會兒,“做家人。”
“有區别嗎?”
“不知道。”他笑了一下。
忽然又問,“那你現在知道什麼是嫉妒了嗎?”
“我大概知道,是我嫉妒以前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