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茹洞天在海外方丈山,傳聞中,有仙人居于此。
此處與世隔絕,向來清淨,不曾想,前不久才有個男子帶人來求醫,霭蓼醫仙命人趕走了,現下又來了個不知死活的。
崔雪時被兩人押着雙臂,她想,若要見霭蓼仙上,聽之任之就是最好的辦法。
桃林深處有一方石台,一紅衣白裳的仙君正斜靠在石台上飲酒。
崔雪時乍一見她,便知她是仙界之人,周身萦繞的氣息極為清靈純粹,恰似渾然天成,與人間修士大為不同。
“松開她。”霭蓼吩咐着,“說吧,姓甚名誰,從何而來,所為何事?”
裁月的話言猶在耳,崔雪時恭敬揖道:“崔雪時,從寰日宗來,宗門被滅,無處可去,求仙上庇護。”
“寰日宗被滅了,還有其他宗門。普茹洞天向來不收留閑雜人等,你走吧。”霭蓼自顧自飲酒,連看也懶得多看她一眼。
“我可以走,但在此之前,仙上需給我一個說法,”崔雪時不卑不亢,定睛看她,“聽聞仙上号稱醫仙,曾活人無數。醫者仁心,卻為何不肯施以援手,叫我漉月尊上失救而死?!”
霭蓼眉心一挑,心道果然還是與那禦靈師有關。
“救誰不救誰,我自有決斷,與你何幹?”
“漉月尊上并非死于尋常病痛,而是替人靈賦形,緻使精元虧損,恐怕霭蓼仙上不是不想救,是救不了吧?”
“休得胡言亂語!”
“尊上已死,她無可辯駁,隻能任你來說。而我,便是那個人靈,你可能從我身上,瞧出些許端倪?”
霭蓼行至她跟前,并指渡入一道華光入她眉心,片刻後才緩緩道:“逆天而為,怪不得。”
“憑何說是逆天而為?她賦我身體,予我重生,是一樁了不起的事。”崔雪時繼續道。
“哼!一縷殘魂,早該重入輪回投胎轉世,又憑何食人血肉,逆天重生?”霭蓼觑着她,目光更冷。
“食人血肉?!”崔雪時聽崔寂說,漉月為她賦形時,結下一枚血色繭宮,難道那竟是漉月血肉所化?
“随我來吧,”霭蓼背過身,朝洞天深處走去,“她做不到的事,我未必做不到。”
霭蓼所居藥廬在半山腰,途中需經過山下十餘間醫舍,其中似乎有仙界之人在此醫治。
崔雪時心裡犯嘀咕,仙人不食五谷,仙壽久長,還需要用藥、需要醫治嗎?
霭蓼似能讀出她心聲,邊晃蕩着酒壺邊慵懶道:“仙人壽數長久,疾不在身,而在于心。”
“疾不在身,而在于心?”她思索着這句話,險些跟丢了。
醫仙藥廬依山而建,霭蓼麾下有數十藥童,正散于各處忙碌。
爐火煨出的苦香味兒萦繞在鼻尖,崔雪時怕苦,忍不住吸了吸鼻子。
她依霭蓼之命,至裡間竹榻上躺下,霭蓼再次催動靈力,探入她識海深處。
原來,漉月的賦形之術僅能為她塑出身體,魂魄若要與新塑身體相合穩固,必得再靜修個三五年。
不得已之下,漉月隻得讓崔寂與她訂立血契,利用崔寂壤的體格,助她靈肉合一,如此她方可迅速恢複如常。
而唯一剩下的、沒能解決的問題,是她丢失了賦形之前的記憶。
彼時漉月與裁月都認為,這已是最好的結果,丢失的記憶,将來還可慢慢恢複,總比缺胳膊少腿,或是靈識殘缺要強得多。
然而,世間的強者總是惺惺相惜。
雖然漉月已死,但漉月于崔雪時身上留下的種種,已成了一道頗具挑戰的考題。
賦形之術沒能接續的記憶,霭蓼卻能以醫術修補,如若當時她二人聯手施為,或許能成就一樁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壯舉!
霭蓼許久沒有這樣心潮澎湃過,她開始後悔沒有救活那個衰竭枯亡的禦靈師,否則她們不必神交,而是可以面對面地切磋技法。
“怕不怕疼?”霭蓼瞧她細皮嫩肉的,一看就沒吃過什麼苦。
“不怕。”崔雪時揪緊身側衣擺,其實她怕疼,但她肩負着許多人的期許,能得醫仙相助,是求也求不來的機會。
霭蓼輕笑一聲,說不出是認可還是譏諷。
隻見她喚出藥囊,擡手一拂,面前便現出一排靈光閃躍的金針。
金針在靈力驅使下,依次沒入崔雪時身體,她攥緊拳頭,指甲深深卡進肉裡,頭顱中似有千萬隻螞蟻在來回啃齧。
霭蓼醫術高明,性情卻極冷,從不對手下病患假以辭色,哪怕看起來是個柔弱可憐的小姑娘。
此刻于崔雪時而言,痛不是最要緊的,她的識海中,光怪陸離的景象如走馬燈一般回旋,兩世割裂的記憶,被一點一點地拼接起來。
“落雪簌簌,敲竹輕響,便為你取名,竹聲聲。”
“師姐呢?是不是又在百草芳園睡覺啊?”
“魔物來了!不用管爹爹,你帶他們逃!快逃!”
“她就是竹聲聲!她能殺死魔尊!!”
“魔尊……呵,魔尊……不過爾爾。”
崔雪時因劇痛而暈了過去,但施法并沒有停止。
她陷入識海幻境,在那裡,她曾放棄了所有的尊嚴與體面,主動與一黑袍男子摟抱求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