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藏冬小的時候，并沒有什麼朋友。

他既是家中獨子，有沒有什麼表親的同輩，十歲之前，父親從不準外他出。

他每天就坐在湖心小島的圓盤中央修行，孟父說這此處是孟宅靈氣最濃郁的地方，藏冬應潛心修煉，早成金丹。

孟家是天虛望族，家中訪客絡繹不絕，大都是些青年或者中年人，來來往往的賓客從來與孟藏冬無關，他的童年除了修煉，基本就是在屋頂上眺望着遠方度過。

直到某一日，一個少年前來扣門，十五六歲的年紀，眉目堅毅透亮，他身背一柄古刀，用麻布粗粗的纏着，身上的布衣似乎被洗過很多次，袖口領邊參出斷線，也許是經年久曬的緣故，顔色也淺淡發灰。

他看着随管家前來開門的孟藏冬，雙眼亮晶晶地說：“聽說有本事的人可以來這裡吃飯，能不能也讓我吃一頓飯？”

那一日湖邊的聚宴熱鬧非凡，少年從破布裡拆出一柄銳利的刀，毫不吝啬地在衆賓客面前大顯身手，那一日如同日後的每一日，孟父激動地走到湖心圓台，握住少年的手詢問他的名字和年歲，再高舉他的手臂歡呼慶賀，自古英雄出少年。

少年因此被孟父留了下來。

孟藏冬沒有因父親對着少年熾熱的眼光而感到嫉妒或者失落，他很高興終于有了一個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孩子能跟他說說話。

少年走過很多路，去過很多地方，磨壞了一雙又一雙草鞋在仙洲尋找自己的安心之鄉。

孟藏冬會在夜晚的時候和他見面，他們就坐在孟家湖心正對的那座最高的建築上談天說地，這是孟藏冬最喜歡的地方，這裡能看得很遠，能看到自己從來也沒有去過的地方。

“那你最喜歡哪裡呢？”孟藏冬問。

少年将雙手背在腦後，仰躺在瓦片上，凝望着澄素清輝，說道：“哪裡我都很喜歡，我從小就在到處流浪，本來是想找一個歇腳的地方，但是後來我發現，我最喜歡的還是流浪。”

孟藏冬掰着手指，說出自己的願望：“我也想出去看看，可是，父親一直不讓我出去。”

“為什麼要聽你父親的話呢？”少年不解道。

“因為……”孟藏冬絞盡腦汁，似乎也沒想到什麼很有說服力的證據，隻得悻悻道，“因為是父親啊。”

在他眼裡，聽父親的話，應該是一件天經地義的事。

少年卻道：“我不知道呢，我沒有父親。”

“抱歉啊……”突然聽到有關少年的身世，孟藏冬有些過意不去。

“不必抱歉，我自小就是孤兒，這是事實，我不會因此感懷，我每次路過俊美河山，在天空裡穿行過清風流雲，都覺得血脈親緣不過是天地衆生裡的一種緣分而已，我還有很多種緣分。”

藏冬鼓起勇氣說道：“比如我們的友誼。”

少年騰得坐起身來，笑道：“對啊，比如我們的友誼。”

隻是笑完，他又安靜下來，靜了兩息又對孟藏冬道：“藏冬，我要走了。”

孟藏冬一瞬間慌了起來，拉住他的衣袖說：“你去哪？”

在他記事起到十歲的生涯裡，唯一能稱得上朋友的人就是眼前這個少年，他還遠遠覺得這些相處的時日不夠，可對方就要走了。

“我在一個地方待不住的，仙洲大陸還有好多地方我沒有去過，我想要遊遍仙洲，各個地方都想去看一看。”

孟藏冬有些哽咽，問道：“那你還會回來嗎？”

少年擠眉弄眼地看向孟藏冬說：“如果我混不下去的話，你能不能再管我幾頓飯？”

孟藏冬忍俊不禁道：“我一定管。”

少年伸出小拇指，說道：“那咱們說好了。”

孟藏冬的小指勾上去，重重地嗯了一聲。

拉完勾，少年的手并沒有收回，反倒拽着孟藏冬說：“藏冬，你想不想，偷偷溜出去看看？”

孟藏冬愣住，他心頭狂跳不止，一種違抗父親的恐懼和打破規章的激動在他幼小的心中交纏，他說不出話來，可眼神中卻暗含着一種渴望，一種被少年誘惑的沖動。

少年繼續搖晃着孟藏冬的小拇指，說：“我明天天不亮就走，你來大門口找我，你想去哪，我帶你逛一圈，然後再把你送回來。”

孟藏冬聽着着極具吸引力的條件，不禁咽了口水。

孟宅外的四街八巷他描摹過無數遍，那一條街的那個位置會出什麼攤，某個時辰的某個地方又會經過什麼人他其實一清二楚，可他确确實實地希望能夠有一天真正身處宅院外的街道，而不必隻是觀望。

“你想去嗎？不想也沒關系，你臨睡前我們就告别，以後有緣再見，如果你想，我們就把告别推到明天。”

孟藏冬勾住他的手點點頭道：“我想。”

*

可惜他并沒有等來和友人的告别。

第二日天還沒亮孟藏冬就爬了起來，他登上花紋繁複的華貴短靴，抓起一個包袱就往外跑。

那是他給朋友準備的。

少年的衣服太破舊了，早晚有一天會水洗到棉線拉絲、斷裂，最後再也不能穿在身上，可惜他想明白的時候已經太晚，來不及找人重新給少年做一件。

他年紀又小，自己的衣服對方穿不上。

所以孟藏冬昨晚跑到庫房裡找到了兩件孟父壓箱底的新衣，孟府每年都會給他還有父親做很多件衣裳，有的一次都沒穿過就扔掉了，也實在是可惜。

少年現在還穿不上，但是很快的，很快他就能長得人高馬大，很快就能換上這些衣裳，很快就能遊遍仙洲山河。

又或者很快就能回來。

孟藏冬這樣想着，貼心的替少年又裝了不少值錢的東西，至少回來之前，在外邊别餓着自己。

他纖瘦的身子跑在孟府曲折的小巷長廊裡，雙腳邁過襲人的花香，輕盈的步伐朝着那堵影壁邁去。

他攥緊手心的包裹，期待在牆後看到朋友的身影。

但他看到的，卻是自己的父親。

天還沒有亮起來，灰蒙蒙的世界中父親居高臨下地看着他，面容背光，被陰影遮擋，讓孟藏冬看不清晰。

“這麼早，是要去哪裡？”

“爹爹……”孟藏冬心虛的叫了一聲父親。

孟父寬厚的手掌撫上孟藏冬的腦袋，柔聲道：“好孩子，天太早了，再回去睡會兒吧。”

孟藏冬抿抿嘴唇，他不清楚父親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他隻直到父親從不讓他離開宅院。

但是和朋友告别的渴望依舊驅使着他，孟藏冬把把手心的包裹展示出來，輕聲說出自己的願望：“爹爹……我想送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