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外傳來稀稀疏疏的雨聲,梅雨季節,雨水一陣連着一陣,穿堂風吹過,送來地面蒸騰出的泥土氣息。
滿滿心裡有些不願,縱然她在外抛頭露面慣了,但始終是個未出閣的女子。但晁素臣雙眼緊閉,并未看見她臉上的糾結。半晌,她見他實在難受得緊,輕輕呼出一口氣,如同從前在宮中一般,不自覺地斂住了呼吸,小步輕聲上前,一雙素白的纖纖長指落在他眼睛兩側,一下又一下打着圈揉起來。
她起初瞧着小桌上的茶盞,慢慢地,眼神不自覺地朝上移動,落到他撐着頭的手臂上,落到他指節上的繭子上,又落到他微微舒展的眉心間。
正恍神呢,他冷不丁地開口:
“你從前也常幫人按跷嗎?”
她從神遊中被打斷,渾身猛地一跳,頓覺有些羞愧,連忙道:
“随便學了些皮毛罷了,從前有位老嬷嬷,素有頭疾,那時候在宮中人微言輕,命如草荠,但凡有一點向上爬的機會都想抓住,便也學了一些小法子來讨好嬷嬷。”
他依舊阖眼,不過唇邊溢出一聲短促的輕笑,手指輕輕點了點:“吓到了?在走神?”
她從前能言善辯,到了他面前卻突然有些嘴笨,隻能慌忙找補:“我年紀小,心思也活絡,難免分神......”
他低低喃喃:“難怪,原是嫌棄我老了。”
雨水打在窗戶上,又順着滴滴答答地流下,襯着他微微落寞的聲音。
滿滿立刻辯解:“我沒有......”又立刻止住,忍不住有些羞惱,一瞬不察,便已經落入了這隻老狐狸的陷阱。
她手頭的動作停下,手指也懸空,像是在用行動宣示她的抗拒。
他睜開眼,微微挑眉,眼裡帶着沉溺卻又冷靜的光芒:“嬷嬷能給你的好處,我全都能給你,嬷嬷不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無論是你的野心,你的欲望,你的執念,我都可以拱手相送。”
“姝嘉。”他再一次輕輕喚她,雖然爹爹給她取了這個名字,但從未有人這麼叫過,偏偏在他口中念出來,如同山泉靜靜流過清涼的岩石,清冽而沉靜。
“你應該明白,好風憑借力,從不是什麼羞恥的事,我也并不是願意給任何人這樣的機會。”
她心頭一動,有一種被看穿的錯愕。她對上他的眼,他微微偏頭,似乎在賞玩她的舉動,似乎在說,我早就看透了你,但是來吧,你要的,我都可以給你。
“很有誘惑力,是嗎?”他輕而慢地開口,毫不避諱地打量她,身上傳來令人鎮定的熏香。
她沒由來的生出一絲羞惱,仿佛她得到了他抛出的金枝,就應該感恩戴德地接住一般,但這股憤怒剛剛冒頭,卻又凄涼地被澆滅。
她收回手,也許心頭懷了一絲期待,拙劣地試探道:“您如此慷慨,那——”
“我想要的體面,名分,您給得起嗎?”
他晦澀不明地看着她:“姝嘉,你太貪心了。”
心裡随後一絲火焰被澆滅,她慌忙留下一句:“草民日日受生計所累,比不得貴人高枕無憂,我先回去了。”
*
出了衙門,一路往鋪子裡走。
雨勢已經很小了,隻有疏忽幾點細細的雨絲,整個街道都是被洗刷過的面貌,沿街的樹色翠色欲滴。潮濕溫熱的風吹來,鼓鼓漲漲,昏昏沉沉的腦子也開始清醒。
先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個荒誕的夢境,她也是昏了頭,才當真考慮了晁素臣的話。如今冷靜下來,才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他對她的好,随時可以收回,她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玩物,喜歡時便溺愛寵幸,膩了便任由自生自滅。但她對他的依賴,卻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一旦昏了頭,被這似乎唾手可得的榮華迷了眼,便再也摘不出來。
想到這,她更覺得憤怒。憤怒他對她的俯視,憤怒他對她不懷好意的縱容和引誘,更憤怒自己不堅定的意志,搖擺的情欲,和卑微貧賤的處境。
到了鋪子門口,隻見兩人站在門前,此時已經歇業,隻是稍稍留了一條小小的門縫。走近一看,原來是薛以安和阿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