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那條路,立馬能覺到玄流活躍的空氣裡多了幾度潮濕,接觸皮膚陰陰涼涼,雪野之下的神域不算寒冷,倒是溫度适宜,因此這種濕濕的空氣并沒對三人造成什麼影響。
肖長悅正尋思這條路是不是通往某個水域,側目無意瞧見花琉漓比先前稍顯嚴肅的神情。
“下頭那一坎,怕是不好過吧?”肖長悅稍彎着腰問小姑娘。
花琉漓正準備提前讓他們做好心理準備,點頭道:“這段路的盡頭,是座無邊無際的湖泊,不過一望無垠隻是表象,我第一次見到時候看傻了眼,以為要一路遊過去。我前腳剛踩進水裡,身上的灰塵污漬冰晶雪霜就像遇到一股吸力,沿着衣擺紋路主動滑進水裡。我沒多想繼續朝泊中走,誰知越往深處,心神愈加動蕩不甯,湖面原來平靜地像面鏡子,開始毫無征兆地波動。以前小時候幹過的虧心事不管記的還忘了的,一股腦全自作主張湧現上來,為此我還嗆了好幾口水!不過好在那都是小毛孩時幼稚無知幹的小破事,沒啥好在意的,然後,我一擡眼,對岸就在我面前。”
這段路說長也不長,肖長悅和陸辰淼邊聽花琉漓講述自己的悲慘經曆,邊東張西望,找尋蓮花狀植物的蹤影。很遺憾,花琉漓所謂的湖泊臨近眼前,依然沒找到能讓洛蘭谛痊愈的藥草。
這面湖放眼望跟花琉漓描述的大差不差,湖面平靜無波,深邃地像置身夜色的一面明鏡,除了他們站的這邊,望不到邊際,哪是座湖泊,分明是一片汪洋大海。
肖長悅身前有座石碑,他探頭瞧,入目是金閃閃三個大字——濯塵泊。
“探泊身塵淨,浸泊心塵映。”肖長悅湊近讀出三個大字右下角的兩串小字。
這句話不難理解,跟花琉漓說的基本對得上,也就是為什麼她邁進去一步,身上的污垢便全然入水消退,而至全身都浸在泊水裡時,心神要不安分地同她翻舊帳的緣故。
朝聖之路向來不易,欲到神明座前,必須曆經重重考驗,隻有身份穩妥、虔誠耿耿、體膚潔淨、心無繁雜、無俗利之求者,才是神明樂意接納的。
花琉漓已經往返不知多少趟,熟練地都能玩出花來,搶先步入泊中,肖長悅緊随其後就竄進水裡,把陸辰淼遠遠甩在腦後,後者隻得搖搖頭,闆闆正正走進水裡。
果然如石碑上講的,兩人衣服這些天積累下來的塵埃污漬,統統落入水裡,肖長悅見狀大多是驚奇,覺得甚是有趣,陸辰淼則滿腹一喜,四肢百骸從未有過的通暢舒坦,嘴角不自知地揚了點弧度,不禁想要是能舀幾大盆這裡的水回去,在清芷殿挖個坑灌上,沐浴浣衣可實在太便捷了。
肖長悅興奮差不多後,終于想起陸辰淼的存在,一聲不吭地在水裡走太無趣了,回過腦袋又想找他唠兩句,就見這個清仙般的人輕挂着兩端嘴角。感受到前端投來的納悶目光,陸辰淼毫不尴尬地保持微笑,順便叮囑一句:
“水越來越深了,好好走,别摔了。”
肖長悅不情不願“哦”一聲,回過頭繼續跟着花琉漓。小姑娘的腳已經踩不到底,索性揮臂遊起來,想不到水性還不錯,可沒看花琉漓遊多久,識海驟然一陣暈眩,蕩開道道重影,緊接着伴随一瞬針紮的刺痛,來不及叫出聲,竟沉沉失去意識。
眼前一黑又繼而有光線透進眼皮,鼻間是多種東西混雜而成的氣味,硝煙、血腥、腐臭逐漸變得清晰,耳邊兵戈相交、玄波碰撞、嘶吼、慘呼接連不斷,愈漸響亮。肖長悅緩緩吃力睜眼,透進眼球的不是尋常的光亮,而是滿目鮮紅,血天血地、熊熊烈火、落日西沉交相連綿。
他不是在跨天極神域的濯塵泊麼?這是哪裡?他又為何突然到了這裡?
滿腦疑問接二連三撲來,一時撐的他無法正常思考,四周空氣被烈火炙烤的滾燙,催得令人作嘔的的氣味更是濃烈,這個場景他很熟悉,已經在夢裡接連出現多次。
起初,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此情此景是十數年前的森羅血弑,但次數多了,難免發現些跟血弑的記載對不上号的現象。眼前景象,沒有着各種門服的玄修,看四周景貌,也并非處于鄰僵城郊、妄水流域、蒼臨城郊等任何發生過慘重戰争的地方,他不認得這是在哪裡。
耳邊蓦然傳來哭聲,有什麼重物撲通砸下,血泥濺了肖長悅衣擺,垂落的手背上也有所波及,他驚得側目,哭聲來源是個滿身趴在血泥地上的孩童,不到七八歲的樣子,鼻裡嗆進去幾小坨臭泥,嘴裡也沒控制住弄進去一些,他哭的更厲害了。肖長悅定睛一看,孩童身側落了個東西,用髒污不堪的布袋包着,因摔在地上,袋口松開,露出裡面東西的一截,竟是幾撮散亂的頭發!
是人頭!肖長悅蓦然驚覺。
那小孩嗚嗚咽咽爬起來,顧不得擦去身上肮髒,卻是趕忙撿起袋子,用身上僅剩的幾處幹淨仔仔細細擦去其上的污漬,嘴裡還不斷念着:“娘放心,幺兒一定會好好安葬你。”
孩童欲起身繼續逃離這片九死一生的是非之地,卻膝彎一軟,再度重重撲進泥裡。肖長悅不忍旁觀,趕緊上前扶起小孩,原是他方才摔倒時,不小心為泥地裡露出的一截利骨所割,整隻膝蓋破的皮開肉綻,深可見骨,血不要命地往外淌。
觸目驚心的畫面,肖長悅心間狂揪,可他一無傷藥,二不太懂處理傷口,尤其這種格外嚴重的,一時間手足無措。孩童痛苦地喘息,又要強地憋着不叫出聲,額間布滿豆大的汗。一時情急,肖長悅隻好毫不客氣地扯下自己大片衣擺,顫着手為其潦草包紮,随後柔聲問:
“你家在何處,哥哥背你回去。”
“我沒有家,娘沒了,村子也被邪火燒了,我傷的這麼重,恐怕也活不久了吧。”孩童年紀不大,說話的語氣卻是經曆過大浪生死之人才會有的:“不牢大哥哥費心費力了,幺兒隻希望能給娘一個好安息處,眼下我逃不出這了,能不能拜托大哥哥替我完成這個心願。”
這個叫幺兒的孩童說着擡頭看他,眼裡充滿懇切,肖長悅正欲答應,忽見幺兒瞳孔驟縮,抓着他衣袖的手猛然甩開,牢牢護着裝着頭顱的布袋,吃力地往後挪,拼了命與他隔開距離,雙瞳中充滿強烈驚恐。
肖長悅不明所以,摸了把自己的臉,跟平常沒有任何區别,僅僅這一瞬間的不注意,遠處刮來一片火焰般熾烈的翎羽,餘光有道血線一閃而過,他迅速回頭,幺兒渾身顫抖戛然而止,甚至來不及呼出最後一聲,直挺挺地撲通栽在血泥上,再也沒有掙紮着爬起。
脖頸間溫熱新鮮的血液流淌着,滲進本就通紅的泥土裡。
天邊,烈火夕陽下,越來越多的羽毛灑下,閃着橙金色的光,好似一場火雨,但沒有傷肖長悅一根毫發。
有一雙腳,着環佩叮當的繡美翹頭靴,輕盈的如同風,踏羽而下,直至全然落在肖長悅眼前。
他緩緩起身,視野框進面前之人的臉,眼神從疑惑變為驚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