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祺半晌未出聲。
夏語心看着他,“父代子從軍,那你母親……?”
吳祺神色低沉,“父親将我三人從水路送走,回岸時,便被追來的官兵、殺了。母親同我和弟弟、隔岸看着父親被活活刺死,母親不敢出聲,帶着我和弟弟拼命逃,從梁國西境逃入邺國交界才躲過官兵追殺。随後一路南下,戰火不斷,遍地流民,多為老幼婦孺,母親擔心我和弟弟被人發現,每日隻能趕夜路,為避開官兵盤查,我們多半行山路。數月颠簸,母親沒有落過一滴眼淚,直到入了邺國邊界,所經流民無需路證亦能入境,母親她、倒下了——是餓死的。”
吳祺低下頭,眼眶裡滿是眼淚。
夏語心輕輕拍把他肩膀,安慰道:“那時你們一定很難過。人生總會有相逢,今朝或來日。相信你的母親、父親,定是在以另外的方式守着、護着你們——你、除了叫吳祺,還叫什麼?”
她突然這樣一問,吳福疑惑,“我隻叫吳祺,沒有小名。父親生前随鄉裡黨正辦差,是黨正為我和弟弟定下的名字,取‘祺’、‘福’二字,意為升祺骈福,便一直隻有這一個名字。”
夏語心神色怆然,微微一笑,想來吳祺、吳福平素言行也不像穿越者,“你們既到了邺國,又怎麼會來祁國?”
“本是我的傷心事……”吳祺笑着,伸手撫去她額間一抹愁容,“那時,天下隻有祁國無戰事。母親走後,一位好心人路過,正遇我和弟弟擡着母親遺體躲在城外草棚下,便給了我們一些銀兩,讓我們安葬好母親。”
夏語心思忖,“那時、祁國雖無戰事,但有瘟疫。後來呢?”
“後來……”吳祺拿過她手上的毛毛草,捧在嘴邊輕輕喊,“小狗小狗快出來,我有小天使。”
吳祺喊了三遍,攤開手,手心裡果然有些細細的如針尖般大小的黑蟲子,拿給她看。
夏語心撇了眼,“小時候在山裡早就玩過了……”
她險些說漏了嘴,那是小時候同外公進山采藥,外公教她玩過。
夏語心頓了頓,“以前、要飯的時候,來山裡尋野果,我就已經玩過了,早玩剩下了。”
她拍掉吳祺手裡的小土狗,“大男人還玩這個。”随後叼着毛毛草,大搖大擺走開,“快點,省得惹将軍惱怒,你我都不得好果子吃。”
“棠小弟。”趙啟新從身後樹林飛來。
夏語心迎上前,“趙大哥。”
趙啟新看了看她,未發現她有何損傷,抱拳揖禮:“将軍讓你我速速回營。”
“好,我們正急着往回趕。”
出了山林,祁夜歡一直等在轅門外,遠遠見着她回來,掉轉馬頭便朝校場去。
夏語心追着跑下山,可兩條腿怎敵馬的四條腿,追了好一陣子,眼見祁夜歡駕着馬已經沒了身影。
“祁将軍?”她大聲一喊,震得胸口生疼,追也追不上,便不追了。
吳軍貿然來攻,祁夜歡正在氣頭上,亦自知她要問什麼,且她私自離營被找回來,猜她必定會跟來,飛蹄到校場,縱身躍下馬吩咐門前守衛,“除棠夥頭,任何人不得進來。”
但她并未追去,夏語心剛跑下山,團團後腳便回來了,她見着團團嘴角隐匿着血迹,頓感不妙,趕緊将團團帶回帳下,“你、你看着我,你是不是把那人吃了?”
團團睜着明亮亮的黑珍珠眼,如同叛逆期賭氣的孩子,拒不交代。
“我剛回頭去找的時候,你在哪兒?”夏語心耐心詢問。
團團吃飽,抱着兩隻耳朵,睡了。
再好的耐性也經不住這般挑戰,夏語心氣得緊住拳頭,“團團,我們是朋友,我救人,你不應該反過來吃人。你告訴我,你嘴上的血從哪裡來的?”
她将團團腦袋扳起,清楚看見團團嘴毛周圍一圈血迹,即便它吃好東西舔舐過,也能看出那殷紅的色彩。
團團閉着眼睛,睡覺。
夏語心氣得胸口一起一伏,轉身去找吳祺,吳祺就在她身後位置,聽見她訓團團,過來安慰:“你不要擔心,我進山去看看,快去快回。”
“可将軍他要是發現……”
“将軍去了校場,一時半刻不會回來。”
“好。”夏語心回帳中拿了身幹淨衣服交給吳祺。吳祺看了看她手上的衣服,不由笑道:“我去拿我的,你的、他應該穿上不吧。”
“也是啊……”夏語心有些尴尬,撓了撓頭,隻得将自己的衣服收好,并叮囑吳祺,“尚不知此人身份前,當心不要讓旁人發覺。”
吳祺點頭,然後看向團團,問道:“如果、團團當真将他吃了呢?”
對團團訓歸訓,夏語心仍抱有幾分僥幸,相信團團不會真的将那人吃了,可吳祺這樣問,她心中瞬間沒了底。
她與團團是朋友,與那人素不相識,但,若團團真将那人吃了,那畢竟是條人命。
夏語心欲言欲止,吳祺笑着:“好了,我先進山看看。”
“好!”夏語心惴惴不安,待吳祺離開,她等在帳中行坐不是,眼見天色暗下,吳祺還未回來,尚不清楚那人到底是死是活,而祁夜歡那邊在校場操練已有兩個時辰,萬一他回來發現吳祺私自離營,吳祺必難逃責罰。
她交代團團一番,隻許團團待在帳前,哪也不許去,便到祁夜歡帳前等着,一邊等祁夜歡回營帳了解邑安城内情況,一邊好拖住祁夜歡,替吳祺回營争取時間。
吳祺避免被人發覺,進山後一路采着藥草繞了山中半圈,然後到山丘岩壁下。
男子已自己起身,半倚半趟靠着石壁,眸色微阖,見吳祺背着藥草來,長袖輕輕往身後一甩,盤膝正坐,氣定神閑,絲毫不似受傷之人,水色長袍雖染了血,亦絲毫不影響其貌儀容,坐姿出塵之表,溫其如玉,列松如翠,嘴角微微浮動,對吳祺露出笑容,“來了。”
吳祺放下背簍,拿開上面的藥草,取出包袱,放到男子面前,“天下無人能傷莊主,能傷莊主的,想必、隻有莊主自己。”
男子徐徐擡眼,撐掌壓了壓腹部傷口,肉眼可見痛感,緩一緩神,起身,微微阖眼靜聽萬物聲動。
過了片刻,男子才問道:“她便是邑安城近日聲名大噪的好心人?”
吳祺:“軍中知曉此事的将士無人敢在背後議論,更是無人向外流傳,回城的百姓遵照離營紀律,亦不敢将營中之事于城内傳播。莊主、一定是知道了什麼?”
男子看了看吳祺,眼睫輕覆,雲清淡雅斜身半倚青石台上,望着山野春潮百花吐豔,萬木吐綠,慢悠悠道:“那你們得要留意身邊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