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夏語心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奔跑在冰天雪地裡,看見團團,看見溫孤仲卿,他披着比雪還純白的雪狐裘,側面風拂青絲,徐徐而行,她待他轉身……
窄小細腰被手掌圈住,尋着那絲溫暖,夢境中一雙赤腳凍得發抖,她翻身鑽進去,驚醒發現是溫孤仲卿,“你不說在帳角應付一晚,又來占便宜。”
說着,她一腳将溫孤仲卿踹開,腳踝被夾住,溫孤仲卿:“剛包好的傷口,若是又裂開,你是不是要再包一回?”
再包一回又何妨,隻是自己那件衣衫已經撕了兩回,若再撕一回,怕是不能穿了,夏語心依着溫孤仲卿手臂,隻能老實枕着,卻又很不習慣兩人這樣一個被窩裡睡着,身子如蚯蚓般不停往外拱,溫孤仲卿跟着她蠕動,“看來,此前你并未同他人一個帳下休息。”
不然如何會這般不習慣與人同榻。
夏語心撐開被籠,臉已經憋得通紅,“還提呢,你一直介意這個?”
“我介意的,是你夜裡一個人到底怕不怕。”溫孤仲卿又将她枕回身側。
夏語心身子有些僵硬,似有抗拒,又有些意外,她并未同他說過夜裡怕黑,許是何時不經意被他覺察了出來。
真是什麼都逃不過那雙眼。
夏語心身子又朝外拱了拱,挪開些距離,“我不怕。”
應是心虛的原故,聲音很小。
溫孤仲卿不由她抗拒,枕臂将她固定在一起。
四目近在咫尺,夏語心冷冷撇了眼,謹防他還會有其餘動作,小心地盯着,溫孤仲卿隻是牽住她的手,“明日、我便要回城了。棠溪,與我一同回府可好?”
雖說很想立刻馬上确認溫瑾懷、慕瑤霜那副皮囊下是不是李予安、舒宛宛,可一旦這樣回了城主府,諸事不由心,恐怕想抽身就更難了,勢必也會因此把自己繞進與他的婚事中。
凝思片刻,夏語心搖頭,“不回去,陰山災民尚未全數返城,我要留下來繼續治好他們。”
“邑安城禁令尚未解除,便有他國開始暗中設伏偷襲,暫且不回也好,隻是,棠溪,不可以離開我。”
“……”
“答應我。”
夏語心将頭埋進被窩,她并非是暫且不回,是再不想回,可溫瑾懷、慕瑤霜的出現,讓她的決定産生了些動搖,但為了不枉此生重來一回,此事須從長計議,眼下最要緊的是讓這副身體不再飽受饑餓寒冷,暖有錦衣,居有軟榻。
“瘟疫剛見成效,便有吳國人設伏襲擊,路還很長,溫孤仲卿,你要好好活着。”
“好!生不離,死不分,我早早定下的!”
原身至始至終不願他有閃失,就連她倒在雪地裡死那一刻,亦還擔憂着他一身腿疾是否康裕。
擡頭,夏語心望着溫孤仲卿,“我要的是你好好活着,因為對我好的人,他們最後都沒有好下場……”
聲音止住。
溫孤仲卿附指蓋過來,夏語心低眉躲開,一股暖暖的氣息跟着移動,溫孤仲卿将她摟緊,“我說過,我不怕,有你在,且有我在,又怎會不得好下場?不要去憂心那些有的沒的。”
“我父親已死,我妹妹已死,我弟弟方順已死……”
“方順并未死。”
“真的?”
溫孤仲卿點頭,指腹光潔如玉撫過兩片細柔語唇,落到她嘴畔,夏語心:“那他現在何處?”
原主最為惦記的便是她的弟弟、妹妹,而以往最為悲痛的一幕便是得知弟弟、妹妹及老叫花子、元郎中之死,這些皆是待她極好且為數不多的人。
此刻得知方順未死,算為打破了原主生來不祥的宿命,至少身邊對她好的人沒有因她而全部死去。
若鄧氏知曉,是不是不會再那般痛恨于她。
溫孤仲卿翻身覆過來,半側卧将她圈進臂彎裡,“我乏了。”
“你先把話說完。”夏語心不依,将他眼皮撐開,“先說了再睡。”
溫孤仲卿捉住她的兩隻小手,放于胸膛,“明日玄騎軍離營,你到轅門前來送我,便知他在哪裡。”
翌日一早。
吳祺、吳福備好進山采藥的背簍,同李祥、戴貴、泰梂三人一起到帳前,夏語心還未起身,吳福喊了一嗓子,“棠小弟,該走了,太陽曬屁股了。”
聽見吳福的大嗓門,夏語心驚地起身,看看身側,溫孤仲卿不知何時已離開,随後她來到帳外,團團還在,發現太陽已然明晃晃升起,真是要曬屁股了,懶洋洋地伸了伸懶腰,恍然想起昨晚溫孤仲卿的話,拔腿便朝轅門跑去。
“怎麼了?”吳祺緊追上來。
吳福幾人也緊跟着追來。
到了轅門,玄騎軍整裝待發,夏語心氣喘籲籲緩了口氣,長長的隊列中她并未一眼認出方順。
陳延見她趕來,先朝祁夜歡抱拳行禮,“棠夥頭救治災民,乃軍中功臣,城主有交代,末将離營還城時,除向将軍請禮,亦須向棠夥頭請禮。”
旁人隻道這是對她的感激,畢竟她治了軍中災民,祁夜歡深知這是她與城主的關系,微微颔首。陳延上前又朝她請了禮,揮令示下,玄騎軍這才出發。
前軍經過身前,夏語心在陳延身後侍衛中認出方順,欲舉步上前,可礙于眼下身份,她默默地又收住腳步,目送方順離開。
溫孤仲卿随後軍走來,四目交彙,薄唇輕啟,關于方順的事,她有諸多疑惑及想要叮囑的話,但眼下衆人在首,她隻能默默無言相送。
此去一别,邑安城唯有探查清楚溫瑾懷、慕瑤霜皮囊一事牽絆她,而至于溫孤仲卿、方順,夏語心默默鞠躬道别,亦向那些回城的災民道别。
祁夜歡坐在馬背上,一直注視着她,回城的人遠去,祁夜歡擡手示下,轅門内兩名換了布衣的侍衛走來,祁夜歡吩咐:“你二人随棠大人一同進山采藥。”
夏語心拒之不及,彎腰揖禮,“不勞煩軍中将士,有我六人進山……”
“棠大人。”
祁夜歡不容分說打斷她的話,此前贈與的短刀由韓侍衛拾回來交與了他,祁夜歡再遞出那柄短刀,算物歸還主。
可這本就是他的東西,夏語心垂目,祁夜歡邁下馬,将短刀别回她腰間,對身後侍衛道:“棠大人若破了塊衣角回來,你二人……”
“祁夜歡!”對韓侍衛、姜侍衛之死仍耿耿于心,夏語心直言相問,“将軍這是在護我,還是設限讓我由此背負上一些罵名?我有吳褀他們同行相護,已然足夠,将軍為何還要派人保護,我棠溪不需要。”
祁夜歡示令衆人,“于本将而言,采藥不重要,陰山十萬将士、你的命才重要,他二人功力尚在吳祺之上,能護得住你安危。”
“我的命是命,大家的命同樣是命……”
“以此為誓。”祁夜歡伸手從她身上拔出短刀,劃過手掌,“本将不會讓韓侍衛之事重演,倘若發生,你用它刺我。”
祁夜歡将短刀緊緊握在她手中,刃尖朝向他胸口,隻要用力一紮,便會進入他胸膛。
夏語心雙手一顫,連忙收回。
吳祺揖拳相勸,“請将軍放心,屬下等人定會護好棠夥頭。棠夥頭他膽小,将軍……”
祁夜歡松手,丢給她一方手絹,“将手上的血擦了。”随後看了看吳祺,“爾等入營兩載有餘,本将自是信之任之。棠大人進山采藥,首點你二人随行,這份信任,不要負了本将。”
吳福幾人垂首抱拳,“屬下定不負将軍信任。”
上對天,下對地,立身天地對一人,經昨晚兩名黑衣人先後出現,吳祺隐約猜測到什麼,舉手起誓,“屬下定不辜負将軍及棠夥頭信任,若有違背,終其一生不得所求,必将身首異處,不得其死。”
心存些許猜疑漸然全無,祁夜歡看了看吳祺,躍上馬背。
夏語心拭去手上的血,已将短刀上的血拭淨,用力給了吳祺一拳,“好好的發什麼毒誓?”
吳祺、吳福暗暗看了眼,似乎已猜出昨晚的黑衣人,其中定然有将軍,而祁夜歡掉輕馬頭,揚塵朝校場方向去。
夏語心背上背簍,“走吧。”對吳祺,亦是對衆人道,“以後沒事别亂發毒誓。”
人之玄關,說好的難應驗,說壞的卻是不經意便中招,才有所謂的“烏鴉嘴”。
一行八人組成新的隊伍,向朝陽升起的方向出發。
張堯、趙啟新雖說是掄槍舞劍的好手,但采藥的事情宜粗宜細,兩人做起事來尤顯笨拙,便主動承擔苦力,一人負責在前面探路,一人負責在後面擔藥草。
吳福、吳祺随行采藥時間最長,凡事先入為主,吳福一路有意無意使喚張堯、趙啟新,既然功夫好,開路、擔藥這樣的事自然交由他二人來做。
二人全憑實力融入團隊,一旦遇着前路受阻,有荊棘、峭壁、溝壑,張堯便身先出手解決妥當。
泰梂、李祥、戴貴偶爾也會叫兩人幫把手。
看似老成員欺負新成員,實則一路這樣相處下來,不到半日,關系便處得十分融洽。
趙啟新、張堯二人不喜言笑,吳福、泰梂幾人偏又愛說笑,漸漸二人也開始了談笑起來。
寒冬漸去春漸來,山中枯草發新芽,舊枝變綠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