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海城中,臨海之處,斜陽若影。
兩個青年身影憑欄倚杆,看晚風吹動行舟搖曳。
“秋來春去,四季輪轉,故人已不在,此心可依舊?此行可由心?”
白底藍衣的廣袖青年似歎非歎,若有所示。
“世事難料,身不由己,此心不改,行由己心,是一件實在困難的事。”
“今日問起,我卻也無法給出确切的答案了。”
翩翩公子的張良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上那一座魏巍莊麗的巨大樓船,心中不可抑止的浮現出迷茫。
如今的大秦并非如同隔壁世界一般讓天下苦秦以緻民憤四起的局面,相反,因為有着蕭芸帶來的各種作物與發明,這個世界的大秦反而讓諸多的百姓都活了下來。
如今的秦朝或許不盡如人意,但與曾經在六國治下相比已好許多,下一任的繼承人更有仁名,已經有了盛世的趨勢。
張良依舊恨着大秦,因為無論如何,是秦滅了韓,毀了他的家。
他不缺反秦的決心和毅力,哪怕這是一件無比困難的事,但他已經猶豫了。
以他的才智,不難看出六國遺民的底細。
有能力的不會是心懷天下之人,沒能力的更是心無鬥志。
他們複國反秦的行為更多的是出于對過往尊崇的執着與逃之的不甘。
如今天下安居樂業近來眼前,他當真還要繼續下去嗎?
那衆人期待的盛世之中,這裡也有着他韓國百姓的一席之地。
“你應當比這世上諸多的人更加清楚一件事,民心所向,非少數人可撼動。”
蕭韶慢悠悠的歎息一聲。
有足夠的食物支撐着自己和家人活下去,對未來有了期待的民衆是不會願意回到從前六國君王統治時,那食不褒腹的日子的。
隻要扶蘇抓住了這一點,介時反秦之事會由他們自發的阻止。
經由多重鍛造重鑄而成的長公子之所以還沒有用上這一點,也不過是在借由他老師設下的考題篩選百家罷了。
一個在不久的末來會說出“當一件事情變成天下大事之時,凡天下人都無法置身事外,不管他是否願意!”這句話的人當然知曉這一點。
張良無言,沉默許久,帶着掙紮說出心中那些許的不甘。
“我知您是對的,隻是我依然是放不下的。”
“異地而處,您又會如何做?”
國破家亡,又豈是輕易可以放下的。
張良問道,卻又想起身邊人的性格,不由自嘲一笑。
若真的有這麼一個如果,隻怕他會成為解決想要複國的六國遺民的那一把刀吧。
蕭韶并沒有回答他的假設,隻是娓娓道着。
“我此次尋你,并非是為了讓你放下,隻是來履行承諾的。”
“人生一夢,浮生一阙,錯對恩怨,有些事情,總該有人記着些什麼的,實在放不下,那就不放下吧。”
“蜃樓出海,不為仙道,隻為民生計。”
說罷,他便轉身離去,清雅的聲音似是為猶豫不決的人提供支撐。
一步,兩步,三步……
張良閉上眼睛,繃直的身體随着呼出的氣放松下來,轉身鄭重一拜。
“多謝師兄指點,良會遵守諾言。”
将要遠去的背影不為所動,依舊按着自己的步伐前行,卻有一道缥缈的聲音傳到耳畔。
“善。”
張良直起身,憶起久遠前在韓國論道天下時,他們曾經定下的約定。
“天下苦戰久矣,若一國終之,非韓,何如?”
那位白衣雲袖的人垂眸問道。
“……良,不知。”
突然問起如此沉重的話題,尚且年輕的張良不知所措,也陷入了深深的思慮。
他知道韓王安并不是英明的君主,但若是他認為的英主韓非也做不到救韓,他又能怎麼樣呢?
那是他的家鄉,若是統一天下的不是韓國,那他又該如何自處呢?
他終究是韓國相府的後人。
“古時無國,夏商為之,其後周武伐纣而起,周結至春秋,追根溯源,不出炎黃。”
青年說着這看似無關話題,又實則避不開的話題,難得願意對着外人多語。
“汝心向何?”
“......良,心向于韓,心向于民也。”
張良明悟,卻又苦笑不已。
“人心有偏,如我确實偏向于秦,汝确實偏向于韓,這是不可辯駁的事實。”
“但若勝者一方緻使民不聊生,舉世皆反,我亦将不再偏向于那一方。”
他曾讀《孟子》,以為民貴君輕,若事不可為,當為蒼生計。
蕭韶如道事實,轉頭面對着尚且青澀,卻又實實在在與小聖賢莊有着因果的少年。
“那你,又會如何呢?”
彼時,年少氣盛又聰慧無比的張良沉聲道。
“良,想與您定下一約。”
蕭韶撫着懷中的小貓,不假思索的道。
“請說。”
少年沉重而莊肅的開口說道。
“無論結果,但看民願。”
“民之心向,則你吾所向,可否?”
彼時也是少年的蕭韶點頭,應下了這一份君子之約。
“可。此約我應下了,便看未來如何吧。”
回到如今,張良沉默良久,擡頭望向碧海藍天,終于釋然一歎。
解決了智多近妖的師弟,蕭韶慢慢悠悠的回到自家師父的竹居,很好脾氣的跟荀夫子下着棋。
“這天圓地方之中,變化莫測,落子天元,此局所圖不小啊。”
白發蒼蒼的老者一邊思索着撫着長須,一邊淡淡的說着。
先手天元,非智即愚,蕭韶自然不可能是愚者。
“天元一落,總也有着令人意料不到的驚喜。”
蕭韶悠悠回答。
驚喜自然是有很多的,比如秦墨從機關城中找出來的東西,比如說扶蘇的預言與出現斷絕了某個讓後世恨之入骨的誕生之機,又比如說那江東之前,沛縣之中斷裂重組的天命。
“近日陛下傳訊,不日将舉行泰山封禅儀式,你如何看?”
慢悠悠的落下一子,荀夫子将一卷帛書遞給蕭韶,心下已經隐隐有所預感,但他還是把帛書拿了出來。
他的弟子雖然放下了過往,卻也留不了太久,此回帛書傳來,他便是留不住了。
“早晚都是要去的,此行,借以清除内患也是。”
蕭韶打開帛書,大緻看了一下,興緻缺缺。
縱然始皇要清算諸子百家,那也與小聖賢莊無關。
好不容易醒來,在桑海的這幾個月已經是他最後的時間,既然波及不到自家在意的人事物,他自然沒什麼興趣去管。
“山長水遠,這一路注定是腥風血雨了。”
作為師尊,作為曆經滄桑的長者,荀夫子顯然跟自家徒弟的想法差不多。
“帝路難免伴随血色,天命已定,其餘的掙紮不過是為他的王座多加些染料罷了。”
就如同他如果不抽出時間去找張良,他也會是其中一個點綴。
天道晉升已至最後階段,氣運回收在即,天命定下,無人可以更改。
蕭韶很是淡定,以往的他寡言少語,以至于隻有少數人聽得懂,如今的他倒是言辭淺顯易懂許多。
“你會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