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隔天,到劇組,裴極沒來。
顧星維問了一圈人,都說不知道他去哪了。
上午十點,一輛黑色專車在一家位置偏靜的私人療養院大門前緩緩停下。
人行道上站着位三十多歲的男人在抽煙,皮膚略黑,兩邊鬓角微微泛白,眼神發散,也不知道在想什麼。
裴極下車,徑直走來。
吳童緩緩站直了,從口袋掏出一包紅雙喜,煙盒塞進口袋,“這次待多久?”
“半年。”
“一年?”
裴極:“工作。”
“哦。”吳童在垃圾桶上滅了煙,抄兜往大門走:“挺有意思,張貴順居然知道你回來了。”
兩人并肩進了住院樓。
裴極問:“有問他從哪裡聽來的?”
吳童說:“問了,他說有幾個同學也混娛樂圈,打聽到的。我有一個月沒見這小子了,不知道他狀态怎麼樣。不管他今天見你為了聊什麼,都别當回事,他爸出事之後他就沒正常過。”
電梯到6層,兩人左拐走到走廊中間的一個病房,窗戶敞着,裡面“滴滴”的機器運行聲聽得格外清晰。
裴極站在窗外往裡看,病房裡隻有一張病床,一個中年男人渾身插滿管子的躺着,旁邊坐着位青年在陪護。
吳童擰開門,青年聞聲回頭,他先是看一眼吳童,目光緩緩又移到裴極身上。
“就在這聊?”吳童問。
青年緩緩起身,點了點頭。
吳童示意裴極進,自己腳步沒動,青年說他可以旁聽,這才邁進去。
擔心談話内容涉及隐私,吳童帶上門後,又順手關窗加拉上了窗簾。
張貴順坐到床上,把椅子讓給裴極。
距他們上次見面,已經過去五年了。
那時候他和裴極一樣都是個剛畢業的大學生,幾年過去,裴極看起來沒丁點變化。
而他,像老了十歲——黑眼圈遍布,胡子拉碴,憔悴至極。
“戴思若的音樂劇預演那天,也請我了。”張貴順緩緩開口,“你和喬源去包廂的時候,我還遠遠地瞧見了。”
裴極交叉着手,沒接話。
張貴順又問:“你讓她給我發的邀請函?”
“跟他沒關系,警方安排的。”吳童抱臂倚在牆邊說,“就是為了讓你看看,停在原地不動的就隻有你自己。”
張貴順嗤笑起來:“停在原地不動……”
“是啊。”他自嘲笑道,“我連續考了五年司法都沒過,确實是原地不動。說出來你們可能覺得荒唐,這幾年我都快把書背爛了,模考成績一次比一次好看,每次都覺得穩了,可一到真正考試就出事,生病、遲到、失眠影響狀态……各種原因都有。我感覺是天在擋我,報應不爽。”
吳童無法苟同:“你這是心理問題。”
“反正我不想再這麼下去了,真的不想了,我累了。”他眼神突然聚焦:“你們給我指條活路,行嗎?”
裴極和吳童兩人眼神交彙。
五年前那場舞台塌陷事故,是張貴順他爸張友偷工減料導緻的,作為重要環節施工員兼監工人,按理說刑事責任和傷員的賠償哪個都逃不了。
但張友害人也害了己,舞台塌陷把他給砸植物了,醫生說這輩子大概率都不會醒,刑事責任也就可能沒機會負了。
至于賠償款,當年重傷的人加在一起近十人,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還有亂七八糟的各項費用,總金額算得上是天文數字。
去掉其他人該承擔的部分,張友個人就得賠大幾百萬。
他隻是個建築工,全部家當拿出來也隻填個零頭。
家屬們不樂意,持續鬧,事态發展越來越惡劣。
事故發生後的第五天,裴極出面了,幫他墊了所有賠償款,還包了他的醫療費。
吳童覺得他是良心過不去,感慨了好一段時間。
直到事故發生的三個月後,突然有人往張貴順的賬戶裡彙了八百萬。
吳童覺得這事不簡單,怎麼看怎麼像是雇兇惹事,于是讓隊裡人順着款項細查。
拔出蘿蔔帶出泥,那位匿名彙款人竟是裴極的大學校友。
裴極在申城的仇人和競争對手一堆,吳童帶着檔案去找他,問他是不是和這人有恩怨。
果不其然,聽完名字裴極臉就黑了。
大概是見警方遲遲壓着這筆款項,沒到張貴順賬上,對方主動出擊了——調動一整個律師團隊,話裡話外:這起事故裴極和喬源有連帶責任,大家都是一個學校的,不忍心學校名聲受損,這筆錢屬于公益款。
警方沒有證據,啞口無言。
張貴順這小子本來還在因為他爸是主要責任人的事愁的寝食難安,款項一到就活蹦亂跳了,各種揮霍,沒兩年就給造完了。
由奢入儉難,這兩年他來回折騰,還欠了一屁股債。
期間警方這邊還在鉚足了勁找張友被拿錢收買的證據。
但對方律師團隊過于強大,警方調查間頻繁受阻,三年後,一無所獲。
不得已,隻得曲線救國,拿張貴順打破僵局——隻要張貴順願意拿八百萬的這筆不明之财起訴對方,那人就處于被動狀态了,警方也能名正言順調查了。
可張貴順這小子隻想着自己的名聲和交不出贓款這兩件事,一直不松口。
現在突然想通了,還找他們要……活路?
吳童眯起眼揣度他:“你該不會知情吧?”
“不不不!”張貴順連忙說:“我不知情!我的意思是……我當時……我起訴!我早就想起訴了,而且全部流程我都可以自己來!我早就想好了!我就是……那筆款……這事保密,可以嗎?”
吳童牙疼似得“嘶”一聲:“張貴順,那筆錢可是起訴的條件,都保密了拿他媽什麼起訴?”
張貴順着急道:“我的意思是可以承認有這筆錢,但……”
吳童這才意識到自己會錯了意:“但不能讓别人知道全被你造完了是吧?”
這正是張貴順今天讓裴極來的原因,他抿抿唇,沉默了。
吳童看一眼平靜沉思的裴極,又看了看張貴順,恨不得上去抽他:“你他娘的想的真挺美,張貴順,你現在喊着要幹淨了,我問你,你動那筆錢的時候想過會風聲掃地嗎?”
“你夜夜笙歌的時候想過這事後面會影響你的事業嗎?”
“想過錢要是造完了,你會在别人面前擡不起頭嗎?”
“現在他媽的……”
“我也可以繼續裝什麼都不知道!”張貴順突然吼一聲。
吳童:“?”
四目對視好片刻,他黑着臉罵道:“張貴順,你他娘的再給我說一遍。”
張貴順不理他,這事本來吳童也做不了主,又看向裴極。
從他提出要求後,裴極就半垂着睫不吭聲,此時還沒反應。
“裴極。”張貴順突然分貝放得極低,懇求似的:“我必須幹幹淨淨的,才有重新開始的機會。我不想被吐沫星子淹死……你能理解,對不對?”
吳童看他這熊樣,又想罵,轉念一想,裴極始終要給個态度的,深吸一口氣不吭聲了。
機器的滴滴聲一下一下跳着,病房裡靜得出奇,過了半響,裴極終于擡眸了。
“這個要求的前提是在你提交訴訟當天能拿得出這筆錢。”裴極說,“你想讓我幫你墊。”
張貴順等的就是這句話。
裴極:“誰給你出的主意?”
“羅冰真。”張貴順說。
裴極神色一如既往地平靜。
張貴順以為他不信,連忙掏出手機,翻出聊天記錄給他看,為了證明這人不是冒充的,又點開了羅冰真的頭像和賬号名。
離開醫院時,裴極一手交錢,張貴順一手交“貨”——細心書寫的起訴書和證供全給他們了。
這事拖了太久,吳童和裴極擔心拖下去又有變數,想第一封起訴書就順利立案,一擊命中。
倆人沒出醫院就約了律師在警局見面,從下午到晚上,逐字逐句地捋細節,循環複盤,晚上十點,定了最終版。
路邊上車,打開手機,顧星維打了無數個電話,再打開消息框,不多不少隻有三條。
裴極什麼都沒回,按滅屏幕,看窗外的夜景。
沒多久,車在小區門後緩停,下車,踩着梧桐樹的樹影進了小區。
電梯直達樓層,左拐出去按指紋解鎖,門把手擰開,一隻腳即将邁進去,旁邊的樓道門傳來聲響,裴極眼尾一挑,下一秒,熟悉的身影嗖一下從他面前一閃而過沖進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