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間山雨暴虐,沖毀了不少山頭,樹木被山洪卷入山谷,橫七豎八,擋住人們上山的去路,山路石化泥濘,路多迷津,任誰也不敢掉以輕心。
雨将停便上山,這是份舍命的差事。山崖險峭,山石危危欲墜,這雨一旦再下起來,山洪就有再度爆發之險,無奈,上頭下了死命令,昨日沒有抓到的人,今日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在這樣的山林裡待一晚,平日裡,被豺狼虎豹吃掉常事,若是一個人,逢着下雨,這裡處處是樹,若是有幸不被豺狼吃掉,隻怕是也被雷劈死了。
王虎的屍體是在正午被發現的,在一棵落葉松的底下。
樹身已經被雷擊成焦黑,樹整個橫斷,是被山洪連根拔起,又沖到了此處。
幾個人才将将擡得動樹木,将他的屍體移出來,這才細細觀察。
這一看,衆人齊齊吸了一口氣。
他發髻散了,頭發蓬亂炸開似被火燒過,雷火将衣服燒成碎布,身上還有斑駁的泥點,衣不蔽體,渾身軟黑且遍布手掌大小的浮皮,顔色紫紅,前胸後背有篆文一樣的傷痕,這是雷擊之狀。
唇角還有幹涸的血迹,似是内傷所緻。
隻是山洪一夜,早已不知現場在何處,更無法推斷雷擊和内傷到底哪個是他最終的緻死之因。
屍體被帶回了廷尉府,大堇的廷尉府,類似後期的大理寺,主理各類案件。
李洲同一行共三百三十人,有三百二十七人死于劇毒,據廷尉的身份校驗,活着的隻有裴湛,王虎還有李洲同。
江戍早已在廷尉府等候,三百二十七人身死,可謂大案,他作為的廷尉是必須要管的。
和他一同等在此處的,是嶽新。
嶽新此刻就在廷尉府裡與江戍下棋。
玉白的棋盤,黑子矯健宛若虎豹,左奔右突,白子則略顯得淩亂,似乎昭示着主人的心境也是這般雜亂不堪。
“嶽兄,你為何要保那裴湛?”江戍執黑子,淡定落下一子,切斷對方的一口氣,吞下一大片棋子。
“不是保他,我在自救。”嶽新的棋毫無章法,就像是随意放置,他又在别處點下一棋。
“你如此大費周章從我這裡要了名錄,讓我去追蹤一個叫王虎的人。難道不是想找人替了那裴姓小兒的罪?”
嶽新沉默了一會兒,他道:“裴湛有用。”
江戍明白,這毒是誰下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毒之人想要殺的人一定是一個對嶽新,乃至後來對整個阿庑宮的建成都十分有用的人。如果這樣想,從生還的三人想,裴湛沒有殺王虎的必要,但是王虎有殺其他徭役的動機,至于李洲同,他負責看管徭役,死了人,他責任重大,憑誰,也不會做這樣損人不利己的事。
就在江戍理清楚這一切的時候,嶽新說:“你輸了。”
他低頭看時,不知何時,白子已經連成一片,漸漸将他蠶食,不用繼續再下下去了。
正值他灰心喪氣之時,手下人來報,說是人找到了。
不過,是具屍體。
憑借廷尉府的本事,就是死人也能開口說話。
不一會兒,令史便來報了。
此人指甲縫中,有少量砒霜,他雖是雷擊緻死,但是身上有重擊的痕迹,脾髒出血嚴重,死前似有打鬥。
指縫中的砒霜,證明這毒确實是王虎所下。
裴湛确實無罪。
嶽新朝江戍拱了拱手,“此事還要勞煩江大人了。”
後者聽聞,賠個笑臉,欲将人送出去。
嶽新邁出一步,又收了回來,對着江戍說道:“陛下要找的不死藥有消息了。”
江戍原本松了的那口氣又提了起來,“是誰……”
“正是裴湛。”
“那你想做什麼?”
嶽新露出一個極其淺淡的笑意,“讓他成為阿庑宮失敗的最大理由。”
“你瘋了?就憑他,一個徭役?”
嶽新對着江戍深深一拜,“我想江大人自有辦法,讓他不是徭役。”這話說得笃定,因為嶽新知道,自己是無法得見天顔的,不過眼前這個人可以說上話。
“讓一個普通人脫離徭役,自是不行,如果是獻上不死藥的人,就不一定了。”江戍發覺自己有些看不懂嶽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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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府在餘陽城内,嶽新回到宿地,天已經擦黑,宿地裡除了來往巡回的衛士,靜悄悄的。
守門的衛士給他見了禮,衛士旁邊還有一人,站得筆直,在那裡等他,是裴湛。
嶽新讓他進屋。
嶽新給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沒有說話,裴湛依舊立在那裡,不急不躁,目光平靜。
嶽新打量裴湛,那人便站在那裡憑他打量。
良久,嶽新開口,“你究竟是何人?”他的目光帶着壓迫的實質,裴湛卻無動于衷。
“尉曹大人知曉,在下裴湛。”
“你的漆盒究竟從何而來?”又一句質問。
裴湛不閃不避,直視他的眼睛,道:“是李洲同所贈。”
嶽新氣急,将手中的杯子扔在地上,碎瓷四濺,“還不說真話,李洲同是我所派,他有什麼東西,我會不知?”
“如此說來,大人是承認阿庑宮圖是你放出去的了?”裴湛隻是靜默地回複。
“哼,是又如何?”
“想必我跟大人說的,廷尉府也允了吧。”
嶽新冷笑一聲,“你倒是好算計。”
“不敢,在下隻是猜測王虎是内奸罷了。”裴湛頓了頓,“畢竟不是誰的手,都會有使劍的繭子。”
裴湛在牢獄之中,告訴了嶽新兩件事:
一、不出三日,有人會帶一件特别的禮物給他。
二、廷尉會查出下毒人是王虎。
這第一件,便是樓見語帶給嶽新的漆盒,而嶽新在等第二件。果然沒出幾日,江戍便将他請了去,這第二件也應驗了。
從聽到王虎是下毒之人的那一刻起,他着實讓嶽新刮目相看。
這是嶽新正式打量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他确實有一副好相貌,雖然如今草布粗衣加身,人們怕是也隻會覺得這是哪家落難的貴公子,而非一個普普通通的徭役。
他的眼神,一如陰雨後的天色,雖近實遠,雖則凝重無處不在,卻是通透的。
嶽新閱人無數,但是從來沒有見過這般的眼神,既有時間的積澱,帶着幾分滄桑,但是卻又有時間磨洗後看破人世的通透和悲涼。
他内心苦笑,自己也是年近不惑,怎麼看人還看出毛病了。
在打量了良久之後,他緩緩開口,“你說的事,是否還有第三件?”
裴湛點頭,“您最近是否為阿庑宮排水所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