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嫱幼時,時常見到喜鵲,一種尾巴修長,腹部圓滾滾的鳥。
野生的喜鵲通常把自己的打理得很好,皮毛總是油光華亮,一隻鳥或信步于田野,或振翅飛行最後落于樹梢,總是一副悠閑自在的模樣。
姜嫱很羨慕它們。
直到有一日,她看見了被人鎖在籠子裡一隻喜鵲,鳥還是那種鳥,隻是一已經沒了野性,被人剪去尾羽,隻留下光秃秃的一截,毛也不複之前的色彩,衰敗灰暗。
生而如死。
一如現在的她。
那天晚上。
深秋披霜,殘蛙聲涼,天上的星子正繁,今夜無月,正是别離佳期。
而在姜家,正在送别要出嫁的女兒,姜嫱。
驢車已經備好,正靜靜地等待着即将出嫁的新娘,周圍沒有媒婆,隻有幾個從郭家來的小厮和丫鬟。
既無三書六禮,又無四聘五金,且迎娶人還是在晚上,這般輕賤,姜嫱自己隻能苦笑着。
她以扇遮面,身穿赤紅的繡衣,袖口滾有黑色暗花流紋,羽荷狀的裙擺,頭上插着一隻步搖,墜着銀白的流蘇,在暗夜裡熠熠生輝,姜嫱本就極美,配上盛裝,妍豔逼人。
從西側的屋踏着碎步,順着廊道一路走過,夜漆黑,姜家并非是大戶人家,廊道上并沒有燈,郭家的丫鬟提了一盞六骨的燈籠,在前面引路。
樓見語那時在正屋,姜柳氏正在給她安排吃食。
樓見語在姜嫱上驢車前,遠望了一眼,隻是心中感歎,姜嫱這等絕色,不知道那郭家人護不護得住。
提裙,上車,驢車似乎多時未曾用過,上面還有不少灰,甫一上車,姜嫱的衣裙便弄髒了不少,裙擺都是灰。
可是想到自己寄人籬下的處境,姜嫱也不敢聲張,隻好自己默默忍下。
但是淚水還是打濕了絹帕,隻不過,夜色重重,沒有人能看得見。
如果是看見,他們也隻會欣賞美人我見猶憐的姿态,贊一句好美,不會問美人為何哭泣,總歸美人哭的原因總是無關緊要的話題。
驢車慢慢行,蛙聲偶爾起落,更顯得這夜色寂寥。
更為安靜的是,郭家。
沒有姜嫱想象中的張燈結彩,沒有挂滿院中的紅綢,沒有貼滿窗棂的大紅喜字,沒有灑落滿地的彩紙,有的隻是一盞孤燈,顫巍巍地懸在郭家的門口,它是唯一迎接姜嫱的東西。
風一吹,燈籠被吹得偏飛,忽上忽下,顯得格外脆弱,仿佛下一刻就會被風吹跑……
姜嫱下了驢車,看着緊縮的大門,生出一種自己隻是一個過客的錯覺,仿佛在這裡睡一晚,過了明晚,她就又會漂流到别的地方。
大門很有氣勢,郭家是這十裡八村最有錢的人家,大門上的銅釘,兩旁的石獸看起來氣勢洶洶,丫鬟上門,扣了兩下門闩。
過了很久,一個老翁出現,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聲音有些含糊不清,“誰啊,這麼晚了?不叫人睡覺了嗎?”
看見盛裝的姜嫱,他回過神來,想起來郭家家主前兩日安頓他的話,把人放了進來,又自去尋覓睡眠的好地方了。
邊走便咕囊着:“作孽呦!作孽呦!”
姜嫱被引着進了東側的一間屋子,收拾得還算整齊,就是不像是新婚夫婦要住的屋子,像是誰家無端來了表小姐,要來寄住幾日一般。
隻是一張普通的小榻,沒有大紅錦被,姜嫱想起之前門上那氣勢洶洶的銅釘和門口的石獸,覺出這屋子陳設的簡陋來。
眼見着丫鬟要走,她忙拉住一人,“郭禹人呢?”
丫鬟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小村上來的,竟然這樣不知道規矩?公子的名諱豈是你能叫的?”
趾高氣揚地說完,發現姜嫱還拉着她的袖子,“你把話說清楚,郭禹為什麼不來?”
那丫鬟急了,一面使勁扯着自己的袖子,但是她一個丫鬟哪有常年做活的姜嫱力氣大,愣是掙不脫,憋紅了臉,“你,你先放開我,你放開我,我就說。”
姜嫱依言,放開了她,那丫鬟作勢要跑,但是她哪有姜嫱反應快,沒人看清楚她的動作,一枚金簪已經貼住了那小丫頭的臉,“信不信,你敢跑,我就劃爛你的臉?”
被她瘆人的氣勢所逼,小丫頭再也不敢猖狂,哭哭嗒嗒地告訴她,前一段時間,陛下宣布了納妃的消息,各地要進獻美女,郭家家主正愁無人可以進獻,姜柳氏便找上了門。
于是,他們便将姜嫱诓騙來,作為郭家的表小姐,進獻給陛下。
“我,我,我都說完了,你放我走吧。”小丫頭平時給人欺侮慣了,隻是想體驗一把作威作福的感覺,沒想到遇到了一個硬茬。
姜嫱正想放了她,一個男子插話了,“哎呦喲,你不會真的想放了她吧?”他不知在外面聽了多久的牆角,他一面笑着,一面拍着手,“有趣,我以為你很懦弱,舍了徭役的差事,跑到郭家來,準備做個忍氣吞聲的受氣包呢。”
那男子不像是郭家的人,他一身黑色,領口勾勒着深紅色的雲紋,看起來,倒是跟姜嫱的是一對。
姜嫱默不作聲,隻是細細打量着這個男人,必定不是郭禹。
“你是誰?”
“到時候你就知道了,現下不必多問,我隻是來看看這進獻給皇帝陛下的美人究竟是什麼國色天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