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突然死死鎖定在影像中那踉跄奔逃的身影——一支幸存的青丘遺民,這應該就是後來的塗山氏。他們眼底翻湧的不甘與怨毒,在殘陽下凝成實質,竟讓她無端想起精衛村的祭祀村老對待族中女子時的陰鸷神色。
原來如此...她倒抽一口冷氣。青丘本是女性能量鼎盛的國度,男性在漫長歲月裡被壓制、被邊緣化。如今國破家亡,神明與大巫隕落,反而成了他們翻身的契機。
影像裡,黑袍人隐在霧中,隻露出蒼白的手指,卻精準點破九尾狐族的命門——用姻緣與繁衍的“高禖之道”,将象征自由的九尾化作禁锢女性的鎖鍊,以父權、夫權重塑族群秩序。
楊婵死死盯着那團黑霧中若隐若現的蒼白手指,寒意順着脊椎竄上後頸。原來青丘覆滅并非終結,而是另一場更為陰毒的算計的開端。他們不僅要掠奪人族血脈之力,還要從源頭禁锢人族血脈。
她忽然想起母親講述的古老傳說 —— 九尾狐天生靈慧,擇偶向來遵循本心,可不知從何時起,“出嫁從夫”的規矩悄然在人族紮根,那些曾在雲端翺翔的自由之靈,竟被婚姻與生育的枷鎖困在塵世泥潭。如今再看,這是用最柔軟的絲線編織成最堅固的牢籠,将曾經叱咤風雲的女性力量,徹底扭曲成依附男性的附庸,覆滅人族半邊天。
楊婵想要看清黑袍人的面容,卻見畫面突然扭曲如鏡裂。等她再定睛,戰場硝煙已漫過視野,隻餘塗山氏男子跪地接過符咒的剪影。那道黑影究竟是誰?是帝俊殘黨?還是另有隐情?這個疑問如刺般紮在心頭。
血海深仇之下,太昊伏羲不得不揮别亘古聖原,率部族重返海岱沃壤。他振臂一呼,凝聚起苦苦抵抗的太昊國民衆,就此拉開了太昊之征的序幕。
戰鼓雷鳴,旌旗蔽日,那段被塵封的遠古往事,在宓妃展開的影像中重現人間。
随着光芒流轉,參與曆練的孩子們仿若被無形之力牽引,紛紛附身于遠古大能之身。
他們或是執戈沖鋒的骁勇戰将,或是施咒布法的大巫祭司,在這波瀾壯闊的古戰場中,親身體驗着神明與部族的生死搏殺。
這場跨越時空的曆練,于他們而言恰似一場“降維沖擊”,混沌未開的眼界被轟然洞穿,對修行與蒼生的認知也在血火交織中拔升到全新境界。
就連哪吒、敖丙與殷夫人也沉浸其中,化作曆史長河中的一朵浪花。
唯有楊婵靈台清明,不受任何意識侵擾。
她立于時空夾縫間,靜靜注視着故事徐徐鋪展,眼前金戈鐵馬與遠古呐喊交織。
楊婵目不轉睛地盯着影像,試圖穿透彌漫的古戰場硝煙,看清太昊氏伏羲、神農氏炎帝與軒轅氏黃帝的面容,可他們的身影始終隐在雲霧之中,模糊不清。炎帝麾下的大将共工與蚩尤,還有黃帝推舉的祝融,也都如同被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隻能隐約瞧見輪廓,難辨真容。
戰況漸息,畫面中的局勢逐漸明朗,伏羲僅帶着祝融,率領自己的人馬踏上征程。而黃帝則領着蚩尤,朝着南方行進。
楊婵心中一震,暗自思忖:南方的戰場,不正是畢方說過的太初水澤嗎?她眉頭緊鎖,腦海中思緒翻湧,海岱沃壤與太初水澤,相隔不知道有多遠,卻幾乎同時出現了以人為祭品祭祀神明的殘酷行徑,這真的隻是巧合?還是背後有一隻無形的大手,在暗中操控着一切?
一股寒意順着脊梁骨爬上心頭,楊婵越發覺得這場遠古之戰迷霧重重。看似獨立的兩場災禍,或許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這一切似乎都是沖着人族所擁有的純質血脈而來,偏偏這根本不在遠古三皇眼中的東西,在外人看來是最為珍貴的寶貝。
楊婵凝視着影像,瞳孔驟然收縮——原來世人以為的一場太昊之征,竟是被時光掩埋了一半的真相。遠古戰場的畫卷徐徐展開,顯露出更為錯綜複雜的脈絡:這場關乎三界存亡的紛争,竟分為前後兩次征伐,而第一次出征的決策,早已在三位遠古神女的命運裡投下驚濤駭浪。
彼時,宓妃、女娃與女妭尚是天真爛漫的少女,被父兄以“守護後方”之名留在家園。
太昊氏與神農氏膝下皆無子嗣,唯有女兒承歡,這份血脈傳承在戰火中竟成了桎梏,将三位神女困于安全之地,讓她們免受戰火洗禮。晨露為她們簪花,流霞為她們織裳,歲月在結界中溫柔流轉,不染半點硝煙塵埃,卻也讓她們眼睜睜看着改寫命運的契機如指間流沙,從凝望戰火的眼眸前悄然滑落。她們困在永恒的春夢裡,天真爛漫的笑靥背後,是永遠無法觸及的戰場榮光,是被宿命強行斬斷的、屬于神裔的征伐與救贖之路。
相較之下,軒轅氏的兩個兒子——玄嚣與昌意,則在這場棋局中扮演着截然不同的角色。
軒轅氏将沉穩持重的長子玄嚣留在亘古聖原,命他輔佐炎帝穩固根基。玄嚣身披金甲,立于聖原城頭,目光如炬地巡視着四方,為前線築起堅不可摧的後盾。
而二兒子昌意,則跟随父親奔赴南方戰場。昌意手握長槍,身姿矯健,屢次追随在父親身旁沖鋒陷陣,父子二人的身影在硝煙中并肩而立,将會成為南方戰場上最銳利的鋒芒。
“原來如此……”楊婵再次喃喃自語,無情道的道韻流轉,冷靜占據了腦海,她的指尖摩挲着衣袖。
第一次太昊之征的隐秘布局,不僅關乎戰場勝負,更暗藏着三皇部落的權力權衡與傳承。那些被留在後方的神女、奔赴前線的皇子,他們的命運軌迹早在出征令下達的那一刻,便已悄然運轉。三位神女從一開始就失去了競争的機會,她們是被父兄排除在危險外了,也被排除在繼承外了。晨露沾濕神女們的裙裾,而遠方的血霧,正在悄然吞噬她們觸摸命運的可能。
為什麼,神女們要留在後方,為什麼她們會從一開始就喪失繼承權。楊婵不明白,三皇不重血脈,卻難道重男女之别?
“這不是保護,是枷鎖。”她低聲呢喃,指甲深深掐進掌心。仿佛聽見遠古神女們被碾碎的歎息 —— 原來無論以何載道,偏見的陰影始終籠罩着這片天地。
人族的半邊天,是從何時開始染上陰霾的。
在那混沌初開、鴻蒙初辟的遠古時代,人族蒙昧初醒,蹒跚于天地之間。三皇引領人族,以智慧為刃,斬破生存的荊棘,彼時,知識的火種在部落中傳遞,人人皆有觸摸道的機會,無論男女,皆能在探索天地奧秘中,尋得自身力量的源泉,女性亦在部落裡擔任巫祝、匠師,以其細膩洞察,為族群貢獻力量,人族的半邊天,澄澈而明亮。
可當歲月長河奔騰向前,權力的野心在陰暗處滋生。部落間的征伐漸起,強者為尊的理念開始蔓延。知識在褪色,在散失,在埋葬,在漫長而殘酷的戰争裡,男性憑借先天體魄優勢,更多地走向戰場,浴血厮殺。他們以戰功堆砌榮耀,權力的天平悄然傾斜。那些後方操持生産、延續火種的女性,雖至關重要,卻漸漸被戰功赫赫的男性身影所遮蔽。
傳承至今,朝堂之上,功勳貴族把控話語權,他們制定規則,将權力與财富牢牢攥在掌心。血脈傳承又被撿了起來,甚至被過度強調,成為階層劃分的鐵律。貴族世家為保權勢,以血脈純正為幌子,近親聯姻,構建起封閉權力圈層。女性首當其沖,成為血脈傳承的工具,被禁锢于深宅大院,其天賦與才能被無情壓抑。直到,人皇妙的出現,才改變了朝歌貴族女性的地位。
天庭建立,仙官體系中,男性占據主導,女性仙人多被安排司職瑣碎事務,或是成為點綴天庭的花瓶。即便瑤池親相護,公主的地位也遠不如太子們。
民間效仿天庭,世俗禮教層層加碼,試圖将女性死死束縛在一方狹小天地。從出生起,她們便被教導要溫順服從,不得展露鋒芒。
半邊天,自此被厚重陰霾籠罩,暗無天日,人族女性在漫長歲月裡,掙紮于曆史角落,等待着那劃破黑暗的曙光。
曆史脈絡逐漸清晰,一切都變得有迹可循。“原來如此......” 她的聲音再次念叨,帶着釋然與徹骨的冷意,所謂曆史的必然,不過是既得利益者用鮮血與謊言編織的羅網。當權力的天平開始傾斜,當偏見的種子埋入人心,那籠罩半邊天的陰霾便如滾雪球般愈演愈烈,最終成了壓在無數女性肩頭的沉重枷鎖。
一股陌生的恨意,從容而生,從容而去,無情道之下,楊婵仍舊保持清明之态。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跟随軒轅黃帝身旁的昌意身上,就在這時,她靈台之中的那顆蛋突然毫無預兆地劇烈顫抖起來。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楊婵心中一驚,她不明白這顆蛋為何會有如此強烈的反應。
怎麼回事?怎麼突然這樣?楊婵在心中暗自驚呼,眼神中滿是疑惑與緊張。她深知這顆蛋的特殊性,平日裡雖也貪吃功德,但從未有過這般劇烈的抖動。此刻,它仿佛被某種強大的力量所牽引,竟有想要朝着昌意追去的趨勢。
為了穩住這顆蛋,楊婵連忙集中神識,小心翼翼地安撫着它。她不斷地向蛋中輸送着功德,試圖讓它平靜下來。
“乖,别鬧。”楊婵在心中默念着,額頭已微微沁出了汗珠。好在她功德充沛,能夠滿足這顆蛋源源不斷的需求。
然而,今日這顆蛋的表現實在太過異常。它對昌意的反應強烈得讓楊婵心生不安,她不禁開始猜測,這昌意與這顆蛋之間究竟有着怎樣的聯系?為何僅僅是看到昌意的身影,這顆蛋就會如此激動?
昌意随着軒轅黃帝奔赴南方,那片充滿戰火與神秘的土地——太初水澤。在那裡,他是否與勇猛的蚩尤、神秘的畢方産生了某種交集?這一切都如同一團迷霧,讓她愈發困惑。
再看這顆蛋,平日裡它隻是安靜地待在自己的靈台之中,偶爾貪吃功德。可今日見到昌意,卻有如此強烈的反應,實在令人匪夷所思。楊婵不禁開始懷疑自己最初的想法,這顆蛋真的是畢方留下的孩子嗎?又或者,根本不是蚩尤的子嗣,而是與昌意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
“若是這顆蛋是昌意的孩子,那可真是太神奇了!”楊婵喃喃自語,臉上滿是震驚之色。她努力回憶着關于昌意的一切信息,試圖從中找到一些蛛絲馬迹。昌意作為軒轅氏二子,跟随黃帝南征北戰,必定有着非凡的經曆。
宓妃同樣看到了,那看了無數次的戰報,眼底映着姐妹們命盤上交錯的血色咒印。
炎帝叔父家有四女,因和親故事,大姐羲和嫁給了帝俊,困于十日焚天的業火永世不得翻身。二姐常曦重蹈覆轍,在太一隕滅後,自囚于朔望月相的輪回,再不出現于人前,太陰星君的神格也交托給了嫦娥。還有早早因效仿父親嘗百草,而死在巫山的三姐。最小的女娃,那化作精衛的執念裡,摻着青丘滅國的因果殘片,那每一粒填海的石子,分明都是被神權命運碾碎的骨血。
女拔原是軒轅叔父麾下巫祝之首,能役使旱魃之力平息洪災。帝俊殘黨趁她封印旱魃時,替換了巫祝圖騰——當她再舉起法杖,召來的不是甘霖,而是赤地千裡的災厄。她被困在落水之南的石冢土台裡,每到萬年便化作旱魃嘶吼...每年冬日洛水裡的焦味,那是她的怨火,燒穿了千萬年時光。
這不是算計,是天道宿命織就的羅網。宓妃閉了閉眼睛,玉簪晃動,露出額間舊疤,那裡本來有一顆紅痣。
太昊以八卦定人倫,神農以百草分陰陽,軒轅以幹戈劃九州...可誰又敢說,這三皇治世的藍圖裡,沒有用神女的犧牲作墨線?
女娃誤入扶桑樹時,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折斷的何止是樹枝,更是遠古女娲娘娘所留最後一脈坤元香火。
當年女娃赤足踩過扶桑樹根系時,腳踝還沾着昆侖瑤池的露華。這株被奉為聖物的神樹正滲出金色樹液,如遠古女娲補天時遺落的熔金,在她掌心凝成蜿蜒紋路。
她好奇地觸碰分叉的枝幹,卻不知每一片葉脈都刻着母系神權的密語——自女娲娘娘抟土造人以來,這種血脈的力量隐藏在每一個人身上,由每一位母親在孕育中傳遞,在人族中生生不息。
這一株因智慧與知識而生的神樹,同樣暗藏着人族傳承的純質血脈之力。即便三皇皆不重血脈,這也是不可否認的人族寶貴的财富。
女娲聖人傳下的坤元血脈中蘊含的混沌之力,是一種介于虛實之間的神秘存在。它似液态的星光,又似凝固的閃電,蘊含着開天辟地的偉力。聖人所留最後一脈純粹的坤元香火,就保存在這扶桑樹中。
畢竟,當這股力量融入不同種族,便依據各族特性,展現出不同的形态與能力,雖然都保留着混沌本源的核心特質 —— 對天地規則的天然親和與掌控,卻已然不夠純粹。
這傳自聖人的力量,雖然并不為三皇看重私藏,甚至毫不猶豫的開放給了所有族人,但還是引來了豺狼的窺視。
當第一聲脆響驚飛玄鳥時,折斷的神樹枝幹跌落塵埃,露出芯子裡纏繞的血色咒印——那是帝俊秘密用七代最虔誠的大巫祝心血祭煉的枷鎖。
樹皮剝落處,女娲氏遺留的娲皇符篆正被金色樹液緩緩溶解,每一縷青煙升起,都意味着青丘狐王的梳妝台上少一面能照見女性能量的寶鏡,意味着大巫祭壇上的月光石失去三分之一的輝光。
血脈傳承,坤元香火,為人所觊觎、掠奪,而女娃何其無辜,做了其中的刀。
當女娃驚恐地後退,卻見斷枝落地生根,瞬間抽出新枝,隻是葉片竟化作青銅鏡的形狀,每一面都映出未來景象:青丘國破時巫女被鎖鍊穿喉,大巫被剜去象征母系傳承的眉心紅點,就連她自己的羽翼,也将在不久後被熔金鑄成對父權叩首的禮器。人族的血脈之力,在一代又一代的壓迫中被竊取殆盡。
神樹簌簌抖落星芒,那不是懲戒,而是聖人的歎息——最後一脈香火的斷絕,從來不是偶然折斷的樹枝,而是早已織入天道經緯的屠刀。
當人族三皇決議以知識和智慧承載道韻時,血脈之力便退居其次了,這誠然是無錯的決定。避免在一代代的血脈稀釋之後,人族日益衰弱。可是,這種不重視,也同樣給了旁人動手腳的機會。
她望着楊婵手中的密報,燭火突然劇烈搖晃——紙上《高禖真經》四字滲出墨漬,竟在地面映出黑袍人祭天的虛影。那袖中滑落的殘頁上,“以夫為綱”“子承父權”等字迹正與女娃的精衛魂火相斥,迸濺出點點星芒,恰似被封印在時光裂縫裡的泣血控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