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要打開門,走出去,而不知為何這種想法帶來一種難以言喻、近乎恐懼的自由感。
而很快我發現,呆在浴室裡也并不意味着安全。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總覺得這空間在黑暗裡似乎越來越狹小了。
原先在正中間的淋浴頭,不知道怎麼着就跑到右邊,幾乎離腦袋隻有一拳距離。而與此同時,背靠着的門卻又長腿似的跑遠了。背後是一片虛無,我明明沒有躺平,卻好像在落空。
而與此同時,我心裡不願以示人的那一小部分跑出來,我的快樂和我的絕望,他們叫嚣着,加入這場鬧劇。
我很想發出聲音,但什麼東西攫住喉嚨。
唯一不變的似乎隻有那面鏡子,四下漆黑,隻有它閃爍出光澤。
一種銀色的黑暗。
銀色的···黑暗。唰啦唰啦。将我包裹起來。
我很厭煩,今天發生的事情已經夠多,為什麼到了這個夜深人靜的時刻還不能獲得哪怕一點可悲的休息。
于是我努力,努力想要将意識從似乎無邊無際的銀色黑暗以及唰啦唰啦中奪回來。
掙紮着想要站起身。沒用。手指開始痙攣。沒用。喉嚨深處一種躍動的瘙癢。沒用。
砰咚。似乎有什麼東西墜落了。我想弄清楚狀況,可眼前隻有黑暗,該死的銀色黑暗。這種黑暗掐住我喉嚨,我動彈不得。
轟隆。又是一聲,比先前那一聲巨大萬倍,隻是不知道這種放大到底是現實還是錯覺。
黑暗徹底吞噬掉感知,我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它居然已經不再是我的朋友,而是變成敵人。黑暗裡還夾雜着喉嚨深處近乎幹涸的瘙癢,簡直一片混亂。混亂裡我感覺自己像片垃圾被風吹的滾來滾去,好像有什麼東西碰到我又好像沒有。
窗子似乎打開了。地闆變得柔軟。什麼東西溫熱清甜。
“你差點将自己餓死。”如有實質的聲音帶來如有實質的黑暗。謝天謝地它終于不再是流動的,也不再是銀色的。現在的黑暗就隻是黑暗,雖然不讨喜但卻不再令我感到陌生。
“還驚恐發作。”那個聲音繼續說。
手指還沒有完全停止痙攣,但已經恢複感知。指尖是一種粗糙的、毛料的觸感,這是一件衣服。後背下的東西柔軟,且這種柔軟不來源于想象。毫無疑問,是凱厄斯将我從浴室裡解救出來,并且放到床上。他甚至還給我帶來一頓好飯——在我自己都不記得這需求的時候。
所以我其實還是感謝黑暗的,如果不是它我現在就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顯而易見,我不知道要怎麼去面對他,為之前發生的一切。
凱厄斯顯然沒有我的無措,他說話聲音聽起來有一些刻意壓制的屏息,這是吸血鬼面對鮮血時正常反應。手裡的玻璃杯子一半通透一半暗淡,大概是面對食物的本能,即使黑暗也無法阻止我看清那種液體勾人心魄的蕩漾。每一滴晃動到杯壁上的液體,都是一種誘惑。
好想喝。我舔舔嘴唇,饑餓成為繼黑暗後第二樣攫住大腦的東西。
可在我想的時候食物卻被拿遠了,沒有人能眼睜睜看着這種好東西離開視線,我立刻起身——卻被枕頭絆一腳——但不影響靈敏性地撲過去。
腳下一空,接着有什麼東西抓住我腰部,當然了這些現在都沒有那麼重要。腰部的禁锢給我借力向上的可能,掙紮一下,纏繞住我的東西放松一些,趁這個機會我終于夠到那個玻璃杯——但可能太用力了,導緻整個人翻倒下來。
沒關系。我滿不在乎用力将好不容易拿到手的玻璃杯舉高舉遠,不要讓它被我動作的震蕩所影響。一落地我立刻翻起身,杯子湊到嘴邊狂飲起來。
溫熱的液體舒展了喉舌,也放松掉大腦神經,我短暫從噩夢裡麻痹。
“凱倫····”一點都不費力我喝光杯子裡所有液體,就當我在思考要不要再舔舔杯壁時,凱厄斯的聲音從我身邊···身上···身下傳過來。該死的黑暗!
“呃……唔……不不好意思。”我幾乎是逃一樣從他身上滾下來,地上是咕噜咕噜同樣在逃竄的玻璃杯。我想看他一眼,但房間太黑什麼也看不見,隻能知道剛才的滾動已經在我和他之間拉開不能一觸即達的距離。
凱厄斯沒有說話,于是房間裡一時很安靜,安靜到隻能聽到他沉重的呼吸,我都要懷疑我是不是不小心壓傷他,不然他為什麼聽起來這麼痛苦。
我雙手撐地,小心翼翼後退一點,再一點點,再一點點。
然後掌心撐到玻璃杯,杯子很不争氣慘叫一聲後就碎出一地渣。
我徹底不動了。
大門旋風一樣打開,又旋風一樣砰地關上。
所以凱厄斯什麼也沒有說就跑掉了。
我在黑暗裡坐了一會,然後撐住地,慢慢的站起來,借助牆壁和床頭櫃一點又一點挪回到床上。沒了聲音的房間銀色的黑暗卷土重來,我必須很小心,才能勉強維持理智和它之間的平衡。
終于躺回到床鋪上,身體柔軟的下陷沒有幫助到我放松。驚恐發作。我讀到過這個詞,是某種創傷後的心理影響。
嘗試蜷縮起身體,這樣會更有幫助嗎?
我正想着,房間門又一次被打開——準确來講是撞開。
隻不過這一次打開它的不是黑暗,而是一地光明。
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了,這個斷電的夜晚,到底哪裡偷來的光。
那是一支蠟燭,外面罩着個磨砂玻璃罩子,暖黃光暈透過玻璃灑到深棕色的床頭木櫃上,搖曳生姿。
而凱厄斯就端着蠟燭站在我床邊,一言不發,時間久到我幾乎停止呼吸。
“你····”最終他還是遲疑着開口,盡管話還沒說完就被我打斷。
“我沒事。”我别開臉,注視着身邊另一隻枕頭,“我很好。”
他沒有說話,燭光下我能感受到他凝視的目光,于是我繼續說,“你走吧。”我甚至對他輕輕微笑,然後馬上回過頭。
我是多麼希望凱厄斯不要再說話,因為我的面具已經岌岌可危——在經過如此漫長的一天之後,它終于快要撐不住。
如果他再問下去,我不敢保證那個結果。你知道的,有些時候,堅持與崩潰,忍耐與傾訴,勇敢與懦弱……這些東西全都是一念之差。
但我清楚看到那條界線,是我僅存的可憐自尊心的界限,深如鴻溝。我不想讓别人——尤其是他,看到我的真面目。
他了解我,曾勸過我,盡管或許方式不對,但他的話并沒有錯。而當時的我死不悔改,于是現在的我自食惡果。
而此時此刻,如果我在清楚洞悉以上一切之後,還要求他的安慰。
用力眨下眼,我拒絕這個結果。
盡管我不知道,為什麼讓他認為我很懦弱,比讓他知道我自欺欺人要好。盡管我不知道,為什麼讓他認為我很難過,比讓他看穿我隐秘而絕望的快樂更好。
但那就是更好。不僅是更好,這至關重要。
凱厄斯的呼吸急迫壓抑,他對我的不識好歹很生氣。顯然我們都看透我的謊言。我甚至在懷疑,是否今天我身邊每個人都像他一樣,不同之處在于他們願意替我圓謊,而凱厄斯想做的是戳破謊言。
于是這場鬧劇最後變成我們之間的無聲戰争,我倔強的沉默,和凱厄斯比誰更有耐心。
最後是他敗下陣來,燭台被他狠狠一捏底座碎掉一半,蠟燭在這種情況下驚慌搖曳起來,火光都微弱了。
“那你休息吧。”他的語氣突然很平靜,是一種失望到盡頭理智的平靜,平靜到近乎溫柔,而這種溫柔很殘酷。
我這時突然又甯願他對我生氣、斥責、喊叫,甚至想跳起來拉住他再大吵一架,盡管我沒有一點和他争執的力氣與理由,但我就是快要控制不住這個瘋狂的念頭。
生氣、斥責、喊叫、争吵,這些情況我完全明白該怎麼處理,但他想要的結局,對我來說是如此全新而陌生,所以我逃了。
“你休息吧。”他不再看我地重複,将剩下那半截燭台立到床頭櫃上,轉身離去。
門重重關上了,我盯住那盞蠟燭出了神。
昏黃的光線搖搖晃晃,但無論如何它都不會穿過床頭櫃的界限,灑到我的枕頭邊,鑒于它站在一個如此巧妙的位置上。
窗子外是一場暴雨,房間裡的蠟燭在滴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