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記得自己在垃圾場呆了多久,隻記得再回過神時德米特裡和愛麗絲已經将我團團包圍起來。
是的,我的朋友,這個沃爾圖裡最優秀的追蹤者,有他在我永遠也無法将自己行蹤完全毀屍滅迹。
德米特裡很貼心,他為我帶來一件外套,你要知道在雨水裡奔跑雨傘這種東西是完全派不上用場的。我想謝他,可還沒完全開口就被他制止了。
“可别謝我。”他是這樣說的,看上去他還想再說些什麼,但這時候愛麗絲緊跟着來了。
她從牆上像隻貓一樣跳下來,眼睛裡滿是擔憂。還沒等我回神她已經貼心地将外套從我手裡抽出來替我披上。
“你還好嗎,凱倫。”我本想制止掉愛麗絲的動作,不想讓自己脆弱成一個連衣服都穿不好的廢物。可她速度實在太快,我的想法沒能實施就已經被扼殺,“卡萊爾在警局等我們,他已經幫你處理完一部分手續,但剩下還有一些,需要家屬本人确認。”
愛麗絲看着我眨了眨眼。
“但如果你還需要時間休息,我想我可以給他打個電話聯系警局那邊。實在不行,我做一個假身份去替你····”
“謝謝你愛麗絲。”避開她眼睛我輕輕說,“我沒事,可以處理好這些。德米特裡,請你帶路吧。”
我不願再消耗她的善良。
大概由于職業是醫生,卡萊爾經常經曆生老病死,所以他面對起醫院警局殡儀館,态度是那麼從容。我們到的時候他已經将大部分事故确認手續都完成,隻是剩下幾份交接文件,需要直系親屬持證件簽字。
警局說明他們也通知了休倫,雖然我不知道他們究竟如何找到他。在進入警局前我還隐隐擔心,但很快就發現這種擔心不過是多餘。
直到一切塵埃落定,我都沒見過他。
愛麗絲陪我到警局門口,她不能再進去。警長将我帶進一間房間,那房間很小但四周全是鏡子,并且居然沒有燈光。
警長解釋是難得的暴雨導緻沃泰拉部分片區毀滅性斷電,然後他就出去了。我坐在裡頭,鏡子在這種情況下變成一種銀色的黑暗,将我包裹起來。
沒有鐘表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我很希望那位警長準備文件可以快一點。這種等待在某種程度上剝奪我一些能力,以至于我以後很可能再也無法從容面對黑暗。
可上帝就是這樣愛開玩笑,在我瀕臨崩潰時警長又重新進來,隻不過這次換了另一位。他用手機手電筒替我打光,一份又一份蓋章花紋不同的文件攤開擺在桌面上,而我需要做的也很簡單,就是一支筆,不斷地簽簽簽。
文件終于簽完時似乎連警長都松一口氣,他把東西收拾好送我出去,送到門口還不忘記跟我說他很抱歉這種慘劇發生,希望我以後生活平安。
我機械道謝,然後被卡萊爾帶着前往醫院,然後是交通署,接着到殡儀館。流水線一樣的文件,我重複簽字。流水線一樣的陌生人,每個人都面帶慚愧跟我說他很抱歉。
到最後我都不明白這世界上怎麼會有那麼多的抱歉,而我所能做的事情卻很少,就隻能重複。
我沒事。我很好。我對不同人說着,面帶微笑,重複着明明不太好的人那套陳詞濫調。
等到終于辦完手續手腕都全部麻木了,就像我的思維。安娜所居住的那間合租房的房東告訴我,如果我想要我可以把房子保留到租期結束——也就是三周之後,在那之前他不會幹涉我,但在那之後我必須确保一切恢複如初。
走的時候,他也對我說他很抱歉。
我沒有等到三周之後,在當天就将這一切都結束掉。愛麗絲本來想陪同,但我拒絕了。我知道她想說安慰的話,可這樣的話在相同的一天裡我已經得到過太多——超出過去十幾年的總和。
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這些安慰。是的,我現在是應該難過的,應該痛苦的,這理所當然。我應該找人抱怨,在朋友懷裡大哭,對這個世界大喊大叫,怒斥它的殘忍與不公。
可問題在于,我說不出來,也哭不出來。我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我的心是空的——大部分是空的,而剩下那一小部分,我不願以示人——那些隐秘的快樂與絕望——他們是否真是正确的。
我不知道。
德米特裡倒是沒有離開,他就像影子一樣忠實跟在我身後。我沒有企圖去說服他,既然他的能力注定了我無論如何都沒辦法甩掉他,反正他也不說話,所以就這樣吧。
我沒有如房東所願般打電話通知廢品回收,來将房子裡的東西不分青紅皂白收走。而是将他們全都清理幹淨,打包送給流浪漢救助站。
一切進展順利到超出意料,我從不知道原來讓一個人活過的證明消失徹底,居然這麼輕易。離開了救助站我手裡什麼也沒有了,除了安娜的骨灰還有那一張老相片。
直到這時我才突然意識到,算起來我來到沃爾泰拉并不算太久,對這裡很多地形景點都不熟。所以我很不要臉地回過頭:“德米特裡!”我喊他,一道黑影很快閃到身邊,德米特裡的臉孔完美隐匿在兜帽陰影當中。
于是五分鐘後,我得到一條安全且隐蔽通往第勒尼安海的路。
雨後的第勒尼安海甯靜的異乎尋常,這是一片野海灘,沒有任何的人和景色,如果非要用一個詞來形容就是荒蕪。
但不得不說這裡的沙子是真的多呀,就像世界上的人一樣。
我蹲下來,将那個裝着安娜的盒子打開。
短暫的暴雨過後又開始出大太陽,沃爾泰拉,這城市從來不缺乏陽光。
風背過陽光腳步都變重,它路過臉頰,那速度又輕又緩。
我挖出一個沙坑,就像小時候安娜帶我做的那樣。說來神奇,我們一起生活這麼多年,我絞盡腦汁卻隻想出這麼一個我們的相處中還算溫馨平和的畫面。
将安娜倒進去的時候大腦裡是一片空白,我想不到還要說什麼,準确來講是還能說什麼。我所有的話,好像都被留在那個垃圾場裡粉碎了。
至于那張老相片。
我想我還是有點自私的。
它變成了第勒尼安海底的一幅畫。
我和德米特裡一起回到沃爾圖裡,迎接我們的是審判廳裡阿羅的笑臉。
難得他身邊兩張椅子都空着。
我被留下,交談三小時,附贈品是一籮筐阿羅式溫暖。雖然阿羅平常說話總愛得體化誇張化,以及這麼久不見他也沒有變。
但我知道他是真心的。
于是我又開始重複那套陪伴了我一天的陳詞濫調。我沒事。我很好。我隻需要休息會。
我得澄清,我不是不感激。
卡萊爾愛麗絲德米特裡阿羅,還有一切一切陌生人——我不是不感激。
隻是有些時候——尤其是這種時候,善意偶爾會變成一種負擔,我很想一個人待會。
哪怕當我真正一個人的時候,極大的孤獨感又快将我淹死了。
又下雨了。我不知道沃爾泰拉什麼時候也這麼多變。恍惚間我以為又回到福克斯,那個住在綠色裡的小鎮。雨水飄進來,帶着暮色,渾濁地滴到眼球上。我終于站起身,合上窗戶。
一回頭,靠椅上繡紋變得深深淺淺,是水漬。我愣住,過了半天才意識到身上濕衣服還沒來得及換下。
水聲淙淙。
我關掉淋浴,浴室幹淨清潔,沒有一點霧氣。腳下瓷磚冰冷,似乎連他們都在抗議冷水。
可我發誓我剛才沒發覺。
打開浴室門,天已經全黑,看上去暴雨帶來的電力影響還沒有恢複,普利奧宮作為一座如此龐大的耗電設施,顯然也在被影響之列。門又被關上了。背靠住門滑下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在意這個,光明對吸血鬼來說從來不是必需品。
這隻是天黑,隻是天黑而已。
我想要說服自己接受,但結果收效甚微。
一切感官都被無盡放大了,比吸血鬼本身既有的敏感還要大千百倍。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這種放大又将某些聲音同化了。樹在響,聽起來就像唰啦唰啦;雨在下,它打在窗上聽起來也像唰啦唰啦;甚至連斷斷續續滲透過牆壁的交談人聲,都像唰啦唰啦。
唰啦唰啦。
一種鋼筆重複滑過紙頁的聲音。
唰啦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