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承乾宮名叫李幺妹的宮女不小心“打翻了燭台”畏罪自盡。
而火光之外,郁斓冬帶着崔黛歸一路奔出,趕在宮門下鑰的前一刻跨過内廷那道門。
守門的羽林衛見兩人發絲淩亂,神色匆匆,攔住問:“何人出宮。”
“我乃定國公郁軍之女郁斓冬,今日先蠶禮畢出宮,手牌在此!”
羽林衛眼風一掃,落在崔黛歸身上,“她是誰?”
“她是我的婢女!怎麼?我國公府的婢女穿得好些,也要被你指手劃腳?”
郁斓冬一聲斥下,羽林衛手中長槍捏緊,一瞬劍拔弩張。
然而不過一息,他卻松開了手,“宮門下鑰,要走趕緊走!”
再跨過一道宮門,便出了紫禁城。
門前一兩漆黑無華的馬車停在一旁,那車夫見了郁斓冬就要上前行禮。
豈料郁斓冬竟直直沖過他,飛身上馬,俯身抽出車轅上的刀,往前刷刷兩下。
兩側的套引子被劈下,馬驟然脫離車身。
郁斓冬用力一勒馬缰,馬兒前蹄高高躍起,發出一聲高昂嘶鳴。
這瞬間她閃電般伸出手去,摟住崔黛歸用力一帶,将人撈至馬上。
“去哪!”
“去......陸尚書府上!”
兩道聲音落地,隻聽馬鞭一響,高大壯碩的棗兒馬前蹄踏地,飛一般奔馳而去。
在夜色中,隻留下一串清脆的馬蹄聲。
*
琳琅館中,顧晏醒來時人還有些懵。
直到摸到腦門上那一截布帶,才依稀記起。
崔黛歸竟拿了茶盞砸他!?
這猶如一道晴天霹靂劈在他腦門上。
哪是茶盞,分明是程亮的刀。
刀刀割在他心上。
為什麼?
禦醫已經走了,宮門也下鑰。
顧晏一人立在燭火下,眼中那點光芒亮了滅,滅了又亮,仿佛輪回無數沒有盡頭。
屋内還是崔黛歸在時那番景象。
《千裡山河圖》攤開擺在案上,那塊被茶水打濕的地方暗了一片,在邊緣形成雲紋,宛若畫上開出一朵永不枯萎的花。
可那不是花。
那隻是崔黛歸刻意潑上去的酒,宮人吊在爐上熱了許久的酒。
百味樓的杏酒。
他靜靜凝着那裡,目光虛虛落在那酒漬上,靜了兩息後,緩步過去拿起那畫。
“撕拉”一聲,用描金紫檀做軸,細細裱起的畫被撕裂兩半,如同廢紙般丢棄在地上。
而案前燭火一晃,屋内已然沒了人影。
去打水的宮人回來,見門扇大敞,往裡望了望沒瞧見人,遲疑着走進去,赫然看見地上那副畫。
陛下欽點“錦繡江山,萬代無垠”八個字的畫!
春夜該是宜人,可顧晏隻覺今夜尤為陰冷,走在道上,前方黑壓壓的沒有盡頭。
許是清心丹的弊端湧現,他隻覺不止夜寒,連身上都寒透,骨頭縫都在往外滲着寒氣。
他整個人似乎浸在冷水池中。
就這麼深一腳、淺一腳,囫囵着一路穿過重重殿宇,隻在遇到守衛宮門的侍衛時,颔首面色如常地出示崇玄署的腰牌。
一切都是如此輕易,直到站在了西暖閣的門口。
一排屋子漆黑一片,端禮殿進學的姑娘們今夜已然離宮。
除了崔黛歸。
顧晏知道。
崔溢下獄,她必不能安心歸家。
他的眸子如夜色一般漆黑,獨身一人立在這寂靜的院落裡,格外滲人。
許久後,他擡腳往左起第一間走去。
初入宮那日,壽安公主為難了她,再沒人願意同她挨着,除了關邊月。
左起第一間靠牆的屋子,是她的。
顧晏臉色沉沉,覺着自己做好了準備,等着聽她的狡辯。
哪怕睡着,哪怕喝醉,他都要将她薅起來,好好問上一問。
理由不重要。
隻要她還能如往日那般,狡黠地喊一聲先生。
隻是門才推開,月亮從雲層鑽出,溶溶月色斜照床榻。
秋香色的錦被下,空無一人。
顧晏立在門口,手中漸緊。
他額上一圈白紗布,如同月色下披麻戴孝的索命郎君。
宮牌也拿了。
蜻蜓步搖也拿了。
那樣的話也說過了。
她這是,想要反悔,徹底抛下他麼。
顧晏想着,思緒如水草瘋長,蔓延進腦海裡每一個角落。
冷冷刺向每一根經絡。
思緒漸沉,終要滑落潭底,再不見一絲亮光時,琳琅館中崔黛歸那聲帶着嬌啼的先生如利劍破開水面,一縷光束驟刺入濃墨眼底。
他忽而擡眸。
不。
隻是磕了下頭罷了,小事而已。
她向來頑皮,不過同他玩笑,何談抛下。
也是這一擡眸,床榻之上,繡着纏枝蓮花的枕頭底下,一角暗紅色劃過眼底。
他微微一頓。
走過去,擡手輕輕一抽。
那本暗紅色羊皮書卷映入眼簾,封面上沒有書名,未署作者。
擡手翻開第一頁,熟悉的字映入眼簾,他像是被燙到般猛然合上。
那是崔黛歸的字。
這是崔黛歸的手劄。
可合上的那一瞬,眼底已然将第一頁掃過,一目十行之下,那段清秀字迹烙印在腦海。
揮之不去——
[正月十六,晴。
仇敵待滅,靜候佳音。
将見君子,靜候佳音。
甚喜!]
顧晏立在床邊,面無表情捏着那卷手劄。
正月十六。
那是城外遇刺他受傷後一日,亦是陸府壽宴前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