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輕飄飄的一句,不輕不重撓在崔黛歸的心上,猶如看不見的大山壓下。
她隻覺胸口悶悶,快要喘不過氣來。
一股令人抓狂的郁憤咆哮着要沖出胸膛。
“到底何事!”
也不知是心底焦躁太過,還是此刻頭越發發昏發脹,她猛地攥住顧晏的手,幾乎是咬着牙怒吼。
“一個兩個、遇事都這樣打啞謎!如何說得清楚?!”
“聽不懂!”
崔黛歸氣急,恨不得将他的腦子扒開來裡外看個明白,“我聽不懂!”
她也當真這般做了——
一雙白膩軟糯的手緊緊按在顧晏腦門兩側,随着她話音落地還晃了兩下。
“......?”
顧晏目中現出懵色,一瞬竟不知如何是好。
等崔黛歸反應過來時,腦中有如狂風呼嘯而過。
通風了,清醒了。
手也若無其事地收回去了。
她瞧着一派鎮定自若,還端了盞茶,喝得氣定神閑。
“空了。”
“......?”
“你手上,”顧晏指了指她唇邊,“那盞茶,方才就空了。”
“......”
崔黛歸指尖倏地捏緊,一瞬想鑽進那茶盞去。
不必這樣罷大人?
像是瞧出她的意思,顧晏張了張嘴,實誠道:“你方才親口說的。”
“什麼?”
總算是略過這一茬,崔黛歸從善如流接下。
“事事皆要說個清楚。”
顧晏的目光又落在她唇邊,顯然是在說那盞茶。
崔黛歸這下真要跳腳了,“我是說大事!你為何要殺我父親的大事!”
才松動幾分的氣氛因這一句驟然冷凝。
燭火跳躍一下,發出畢剝聲響,在近乎凝滞的屋内異常清晰。
顧晏的目光便挪到那盞孤燈上。
淺淺的油碟裡燈油将盡,過不了多時,就會變成一撮青灰消散在人間。
“我不會殺他。”
顧晏說出這一句時甚至痛恨自己。
語氣卻溫柔若春風,他面上更是帶着淺淺笑意,仿佛在安撫某隻炸毛的貓兒。
“是麼。”
崔黛歸咧了咧嘴,很想同他一般笑着帶過。
可她連一絲笑意也擠不出來。
話已至此他還如此諱莫如深,不肯清楚說出緣由,既已處心積慮構陷父親下獄,又怎會不同前世一般在在獄中毒殺父親呢。
“看來是元邦勉那厮狗急跳牆,父親才糟了無妄之災。”
崔黛歸垂眸輕聲道:“今日學生得封公主,先生還未恭賀呢。”
她走到案邊,一雙杏眸亮得驚人,手指随意從梅瓶中掃過,最終搭在一副瞧着就很貴重的紫檀描金畫軸上。
輕輕一抽,将畫軸放在案上,徐徐展開,赫然是那副《千裡山河圖》。
“這畫竟這樣随意放在館中?”
崔黛歸微微詫異,“若未記錯,先生初入京狀元及第時雖風光無限,可令陛下對先生青眼以待的,卻是這幅畫?”
顧晏瞥過一眼,颔首道:“此畫激進,不适初學者。”
崔黛歸扯了扯嘴角,“先生說笑,學生怎敢臨摹。”
她的目光轉而落在一旁的酒壺上。
“先生這兒有好酒,薄酒一杯,就當恭賀學生——”
她自顧自執壺倒酒,“從此居于人上,再無煩憂。”
顧晏看着她動作,看着那冒着熱氣的酒從杯中溢出,順着杯盞淌到畫上。
那副嘉帝甚為喜愛的《千裡山河圖》頃刻間積起一小灘水窪。
“這畫——”
崔黛歸似才發覺,驚呼一聲,目光卻平靜落在顧晏腰間。
隻是未等她伺機扯下香囊,手背霎時一痛,轉眸一看,已是燙紅了一片。
“怎這般粗心!”
顧晏大步走過來,一把扯過她的手,放在掌心細看。
崔黛歸一怔,他竟不着急補救那畫?
不過也不礙事,因為這一瞬間,她已經拿到了顧晏的香囊。
上次顧晏莫名其妙送錢時,那香囊裡就有一股藥香。
前世,亦是他去了一趟獄中,父親才中毒身亡。
這香囊中,随身帶着的,便是那毒藥罷。
趁他去取傷藥的功夫,崔黛歸将那藥取出,拿在手裡竟質軟如泥。
指尖輕輕一捏,立刻撚碎,投入酒盞之中,不出兩息,融化不見。
她擡起酒,湊到鼻尖聞了一下,并未異味。
果然是上品毒藥。
顧晏過來時,見到的便是她輕嗅酒盞的模樣。
他微微一怔,淡笑着搖頭。
清心丹可解百毒,自然也可解酒。
可到底後續弊端太大。
服過之後,輕則頭昏,重則嘔吐,五六日才消。
聽到動靜,崔黛歸慌忙将酒拉開,幾步走到顧晏面前,将酒遞至他唇邊。
“先生,請。”
美人笑靥如花,捉了酒盞喂酒,姿态親昵比之紅袖添香猶過,饒是顧晏也紅了耳根。
可他不想拒絕。
頓了頓,不太自然地輕低下頭,噙住酒盞,就這麼就着崔黛歸的手,一飲而盡。
崔黛歸唇邊笑意更深。
她壓住身體裡自出承乾宮後就莫名湧動的躁意,輕輕眨了眨眼,問:“方才忘了問,先生的畢生之願,是什麼?”
這嗓音是今夜踏進琳琅館以來,少有的溫柔。
可溫柔底下,隻有她自己知曉那一顆涼成冰,沉如鐵,冷漠決然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