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從獄中回來,并未去宣徽殿複命。
隻是獨坐琳琅館中,孤燈一盞,昏昏如寂。
他的面前,是一副夜宴圖。
畫上歌伎着紅,樂工穿綠,各色錦袍的官員圍坐案前,看京中大家王六娘跳六幺舞,其中放駭些的,捋起袖子擊鼓伴奏。
主人家斜倚胡床,醉眼迷離瞧着堂上嬉戲。
觥籌交錯間,一派悠然自得。
此圖名為《刺史夜宴圖》,正是益州畫師赴元刺史夜宴後所畫。
“顧家軍,齊解甲,跪在地上黑壓壓一片,沒見過吧?四萬兒郎又如何?連一屋子迷藥都用不完!坑倒是挖了三天三夜哈哈哈!”
“顧晏!你與西沙顧氏到底是何關系!”
“哈哈哈哈哈......咳、咳咳......顧晏、顧焱,連名字都一樣!老夫早該想到!”
“你那位好父親,如今隻怕墳頭草都比你高了吧!苟活在上京顧家,認賊作父,當真是他顧焱的好兒子呐!”
“老夫隻恨,當初沒能一刀剁了你!”
“多久來着,一百多年?西沙顧氏,最大的心願,就是回到大夏吧?曆經數代征伐,如今也算回家了,不過是死幾個人、又有什麼不滿意!”
“被蠻夷奴役百年,你們早已不是大夏的子民!西沙也做城?不過是大夏的遺棄之地!”
“你們不配!你們都不得好死!”
“你迫害忠良濫殺無辜!”
“不過是個背親棄友、貪生怕死苟命獨活、薄情寡義的虛僞小人!有什麼資格報仇!”
“你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
噼啪一聲,燭火爆出燈花,下一瞬光影驟散。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
嘶聲力竭的咒罵從耳旁呼嘯而過,在無際的黢黑中一聲一聲錘向心髒。
白骨青灰,烽火燃燼。
西沙兒郎,浴血勇猛,刀槍不懼,一竿長纓在手,敢将天撕破。
數代征伐,血火趟過,屍骨壘就一條回家的路。
卻于聖旨來時,歸大夏日,終得回家那一刻——
在昏睡中,被投進西沙城外,大夏的黃土坑裡。
連葬身烽火都成奢望。
西沙數萬人,确實未得好死。
*
崔黛歸叩響門扉時,屋内一片黢黑。
盡管心已沉底,仍不甘心用力一推。
門卻開了。
摸黑走了幾步,四下昏寂,看不出有人在,隻有一股濃烈的酒味。
她心中愈沉,轉身正要出去,卻被一人從後深深擁住。
松香瞬間萦滿周身,冷冽的氣息下,後背抵上一片溫熱的胸膛。
崔黛歸心中一驚,又迅速冷靜。
顧晏還在。
“怎麼了?”
黑暗中,崔黛歸問。
聲音淡淡,不辨喜怒。
身後沒有回應。
半晌過後,那人才松開她,輕聲道了句“得罪”。
“怎麼了?”
她又問了一遍,轉身在案上摸索。
片刻後,孤燈重燃,一燈如豆。
崔黛歸那張天生明豔的臉在燈火下卻柔和極了,像普通人家燈火前閑話家常的娘子。
倒給這冷寂的屋子添上一絲暖意。
顧晏沒做聲。
他面色如常,并無醉意,隻是立在原地,平靜地看着她随意擡起案上清茶,送入唇邊淺飲一口,又放下。
“受先生教導許久,還未拜見令堂,不知哪日得空,容黛歸同阿姐一起上門拜謝。”
崔黛歸壓住心底焦躁,笑着開口問。
顧晏聞言,眼睫微微一顫,又無聲垂下,“不必。”
“如何不必?”
“你我皆是父母生養,料想令堂見識不俗,才教的出先生這般,黛歸神往已久,明日出宮正該備禮登門拜見,不知夫人有何喜好心願?”
“......”
屋内并無回應。
崔黛歸心一橫,父母親情走不通,索性不兜圈子了。
“有一事——”
“我母親的心願......”
沉悶的嗓音突兀響起,如微風刮過崔黛歸心上,帶起莫名的顫栗。
“達不成的。”
顧晏輕笑一聲,語氣淡淡,“所謂心願,不過是一場令人發笑的夢。”
崔黛歸卻覺出這話中的沉重與一絲稍縱即逝的......緬懷?
可他母親,不是好好待在顧府?
“你來這裡,是為着崔溢罷。”
顧晏擡眸,目光虛虛落在那幅夜宴圖上,“他下獄,是應該。”
身後崔黛歸一瞬攥緊了手。
“果然......”
她不死心,這個要親口問清楚,“我父親下獄,是你故意陷害?”
話音落地,屋内陷入沉寂。
燈火恍惚,将一前一後兩道人影拉長,打在門扇上,如同依偎着的夫婦。
“談何故意,本當如此。”
顧晏的聲音依舊不緊不慢,聽不出情緒。
“所以,你想殺了他?”
崔黛歸隻覺頭頂那柄劍終于落下,喉間仿佛湧出血來,“......為何?”
為何前世殺了他。
為何今生還要殺他。
“我母親,不,我們所有人的心願。”
顧晏轉過身來,斜刺裡燭火閃爍不定,打在他臉上,那張玉雕的面龐上,一半明亮,一半陰翳。
他面容平靜,嗓音輕靈如青煙遠去,“都毀在他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