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目赤紅,似悲還喜。
長公主側過臉去,輕阖雙目。
袖中手指不受控地微微蜷起。
當年裕王在西沙城謊報軍情,誣陷西沙百年世族顧氏造反。
将顧氏曆經百年數代,千辛萬苦從蠻夷手中奪回的西沙城打為違逆之地。
而後拱手讓與元邦勉,一番治理下落得今日蠻夷再犯,複陷之危。
而嘉帝,卻因剿逆平叛獲功。
回宮第二日同顧中正合謀,逼走自己的嫡親兄長成王。
離京數十載,無緣帝位。
而那位時常逗趣她的皇嫂,身懷六甲,死于嘉帝親兵刀下。
成王敗寇,命如草芥。
如今李绶,正是那個敗寇。
她攥緊了掌心,掐掉心中最後一絲不合時宜的憐憫。
微微欠身,笑道:“太後,端成忽感身子不适,恕先行告退。”
金吾衛守在宮門,垂頭斂目,不敢看眼前場面。
斜側裡淩厲風聲驟至,下一瞬,面前沖來一人。
金吾衛一怔不敢動手,手中刀就被奪去。
“長泰——!”太後目眦欲裂。
崔黛歸屏息一瞬。
眼前白衣閃過,哐當一聲,血光飛濺,橫刀落地。
李绶癱軟在地,大口大口喘着粗氣。
脖頸上,是一條極細極長的紅色血痕,正往外溢血。
陸徽之立在她身前不遠處,一張臉比雪色更白,眉間輕蹙,薄唇微張,正急促而短暫地吐息。
雪白衣襟上洇出血色,宛若後背上爬出一株妖豔的花。
崔黛歸腳下一軟,就見他擡眸看過來,眼中覆滿沉沉憂色。
他......是在擔憂自己。
崔黛歸心還在砰砰直跳,恍惚着對他搖了搖頭。
陸夫人踉踉跄跄跑上去,眼淚斷線珠子似的流。
“子德、子德!”
她顫抖着撫上他的背,那道貫穿整個後背的傷口裂開,血不停流出。
“快!叫禦醫!”
禦醫很快過來,李绶隻是破皮輕傷,陸徽之卻已陷入昏迷。
長公主去而複返,憂心忡忡随之去往最近的熙木台。
誰也沒想到,先蠶禮竟變成如今模樣。
崔黛歸坐在台階上,底下命婦們亂成一團,時不時有閑言碎語入耳。
太後亦在熙木台親自照看李绶,宮人更不敢管到貴人頭上。
這準備多日的盛典,頗有些虎頭蛇尾,如同一場荒誕的鬧劇。
她腦中像蒙了一層薄霧,看不真切周遭的人,亦想不透如今的事。
“做什麼?”
一道平靜的聲音自頭頂傳來,“傷春悲秋,最是無用。”
崔黛歸怔怔擡頭,顧晏那張冷若寒玉的臉龐映入眼簾。
他唇角依舊挂着一抹淡笑,眉峰卻微微揚起。
恣睢肆意。
竟是一副從未見過的模樣。
崔黛歸愈發茫然,顧晏這是......殺了狗皇帝了?
念頭一起,猛然回過神來。
這可是先蠶壇。
并非前世。
前世陸徽之身死那日,她在昭陽殿不得見。
隻聽宮人議論,那郎君是身有舊傷,殿上死谏才舊疾複發身亡。
前世死谏是為自己。
那麼舊傷,是為誰呢?
一股深深的無力湧上心頭。
這一世她親眼看見,陸徽之的舊傷,亦是為了自己啊......
他眼下,還能熬過嗎?
張樂容是表妹,能去守着,長公主是表姐,可去照料,陸夫人更不須說。
那她呢?
她若此時去了,是否會惹嘉帝遷怒他?她如今,可還是内定的六皇子妃啊。
“他為何趕來,你可明白?”
顧晏垂眸,沉沉看着階上抱膝孤坐的姑娘,眸色漸深。
“你同他,”
說出這一句,他面上愈發冷凝,聲音像是裹了百年的血氣襲來,下一瞬就要撲上去将掌中獵物揉個徹底。
“......是何幹系。”
偏生他的聲線慣常淡漠,這話中滿溢的瘋戾崔黛歸是半點也未覺出。
“我會嫁他。”
崔黛歸阖上雙目,少女柔柔的嗓音恍若青煙缈過,似歎似求,“......倘若他還活着的話。”
顧晏一時無言。
雙手在袖中倏地收緊,然而僅僅一息過後,他卻無聲笑了。
“你從前曾言心悅之人......是誰?”
“黛姐姐?”
關邊月終于撥開那群宗室,朝這邊大步走來,“黛姐姐,今日——”
“是誰。”
顧晏冷冷打斷關邊月,旁若無人地伸手锢住崔黛歸,迫她站起身來。
她隻覺手臂一痛,再擡眸時,落入一雙深淵般不見底的墨眸裡。
他背着日光,眸底漆黑一片,看得人心驚。
“誰?什麼誰?”崔黛歸蹙眉,“先生!”
顧晏一怔,手上微松,崔黛歸立刻掙脫開來。
“先生,你做什麼!”
她記起走神之前顧晏的話,心中怒意壓不住,“不是你說的嫁皇子并非正道麼!我這不正是聽你的話!”
“聽我的話?聽我的話嫁陸徽之?”
“難道不是?”
崔黛歸不知他又發什麼瘋,“陸郎君出身名門,為人正道,是玉潔松貞君子,更不會瞧低我,再找不着比陸郎君好的夫婿了!”
噼啪一聲。
玉簪生生捏碎,顧晏垂在身側的手捏住那塊碎玉,拇指緩緩碾過。
又是一陣沉悶的碎玉聲。
“......陸郎君、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