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晏靜靜聽着她的話,穿堂風自身側襲來,又裹卷衣袍而去。
他太自大。
自大到用簡單的嫡庶二字,便想了結她半生的苦。
他從未用心想過,這個姑娘心中所求。
“你......”
顧晏竟覺喉間發澀,“你娘......”
話一出口,又陡然頓住。
他有何資格,妄加揣測,來替她娘說一句“并非如此”?
這世間父母千千萬,倘若眼前這個姑娘所說,字字皆為真呢?
凍掉腳趾,雪水果腹,生死由命。
倘若關氏待她,并不同尋常母女溫情呢。
他如此作為,難道不是在強逼她咽下苦楚,上演母慈女孝?
這不應該。
這是在慨他人之康,以全私欲。
他顧晏,當真無恥。
“顧大人,您是天之驕子,談笑間定人生死,崔禦鸾更是上京城中屈指可數的高門才女。黛歸從小未學規矩,不懂事多有冒犯之處,”
崔黛歸忽而眨了眨眼,“還望顧大人網開一面?”
“網開一面?”
這幾個字在顧晏腦中滾過一遍,帶起陌生的疑惑。
他當真對她事事苛待,以緻她要他網開一面?
“蠻蠻!”
身後一身驚呼,是崔溢追過來了。
崔黛歸退後兩步,笑道:“顧大人,我還能喊您一聲先生麼?”
顧晏一怔,下意識點了點頭。
就見崔黛歸璀然一笑,轉身離去。
他那截話就卡在了喉嚨裡。
“何止先生......”
崔黛歸回了澄心院。
她面上已恢複成淡然模樣,看不出方才的愠怒。
甚至有心情自嘲,覺着裝可憐也挺好,還能換得一條生路。
崔溢跟來了澄心院,可她今日實在太累。
隻留給他一句話:“活着沒有得到,死了也不勞費心。”
這話着實刻薄,她都能想到崔溢黯然神傷的模樣。
可她此時此刻,心中隻有這一句。
晚膳時分,陸徽之那邊傳來好消息,人已經醒了。
崔黛歸終于放下心來,沉沉睡過去。
等到夜半時,床邊的銀鈴突然響起。
崔黛歸猛地睜開眼睛,卻在黑夜裡靜靜躺着假寐。
等房梁上跳下來一個人,輕聲喊了“姑娘”,她才坐起身。
窗棂邊透過的月色下,正是滿頭大汗的小蔥兒。
“姑娘,事成了!”
“南邊的蛇蟲終于動了?”
崔黛歸一驚,謹慎問道:“可将翰林院幾位大人引去了?”
“不止!”
小蔥兒語氣興奮,“先前在門前遇到顧晏,他竟讓我好好看好姑娘您,呵。哪裡輪得到他來吩咐?我一想他是禦前紅人,不用白不用!”
崔黛歸瞪大了眼珠子,“所以,你就——”
“對!顧大人眼下也該在那邊飲酒呢!”
崔黛歸猛地一錘床頭,“快、快準備馬車,不、騎馬!你騎馬帶我去!”
“姑娘?怎麼了?”
還問怎麼了?
崔黛歸恨不得一脖子将他吊死!
她今日才在顧晏那裡扮可憐,讓他放松警惕,不在這個時候替崔禦鸾報仇。
不曾想,到了晚上,這小屁孩竟給自己挖了這麼大一個坑!
“咱們不過仗着知曉先機借天象行事,若叫那顧晏瞧出什麼,亦或當場指破,豈不白白将你關姐姐葬送?!”
别說關邊月了,就連她崔黛歸,都得跟着倒黴!
小蔥兒一聽,心中也惴惴起來。
二人快馬加鞭,等到了城南紫竹苑時,隔着老遠已經能看到一大群人。
正圍着苑前那條長長的人工渠,夜挑花燈,曲水流觞。
崔黛歸大腦瞬間空白。
這、這怕是足足有二十餘人呐!
她回頭看一眼小蔥兒,卻見小蔥兒也是一臉懵。
“姑娘,我、我可隻叫了五位翰林院的大人,就連那顧晏,也是恰巧碰上順手而已!”
崔黛歸瞅一眼天色,問:“你怎麼同他說的?”
“還能怎麼說?”小蔥兒撓撓頭,“就說您今夜邀他飲酒啊......”
“啊!我劈了你!!!”
崔黛歸壓低了聲音咆哮,“我是腦子有問題?還是他顧晏腦子有問題?我崔黛歸,一介妙齡未婚閨秀,一個被他退過婚、害了他心上人遭人輕薄、丢失嫡女身份的惡毒庶女,怎會深夜在野外宴請他?!”
“可——”
小蔥兒嘶了聲,後知後覺道,“他信了??真來了???”
崔黛歸一愣。
是啊......
她得出一個結論:“看來是他有病。”
可眼下已然顧不了那麼多了。
來都來了,還能怎的?
“照計劃行事罷。”
崔黛歸擺擺手,小蔥兒立刻振奮起來,往紫竹苑後山跑去。
崔黛歸卻停在這邊暗影裡,不敢上前。
她打算先暗中觀察觀察,看看顧晏的反應再說。
又等了三炷香,忽而天邊亮起一道光斑。
崔黛歸猛地擡眸,緊緊盯着那道熾白的光點,漸漸的,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渠邊的人群尚在暢吟,吟詩作對,無人注意到這點異常。
崔黛歸心跳加速,盯着那道光影,屏住了呼吸。
快了,馬上就要扭轉這一切了!
正緊張着,微風自渠邊拂過,帶有春水涼意,崔黛歸忽而覺得脖頸後便有些癢。
像被什麼東西撓了下。
她猛地回頭,卻見顧晏正站在她身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