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的鄉親父老,是他的兄弟姐妹。
為了逃離貧苦,他們不惜舉全村之力供養他讀書,盼望他能有所回報。
然而當他一步步從童生考上來時,卻猛然窺見這個世間的法則。
當初小山村裡的神童,在上京這個錦繡場中,什麼也不是。
原來讀書人的事,不隻那四書五經紙上文章。
他沒有出身,不懂逢迎,便止步于舉人,亦止步于權貴之外。
他出身暗淡,便要始終暗淡下去,不能跳出泥潭,不能跻身富貴。
他隻是一個普通得再普通不過的讀書人,在上京城中,在貴人眼裡,同蝼蟻沒什麼兩樣。
對于家鄉的殷切企盼,他無力回應,更不敢回去。
就這樣罷。
張清然狠心斬斷心中一閃而過的刺痛,垂下眼眸,淡淡道:“崇州白水鎮胡麻胡麻村。”
語氣頹然而又冷漠,仿佛并非在說他生長的故鄉。
話音剛落,對面卻走過三四個身穿甲胄的羽林衛,一直走到張清然面前。
其中帶頭的那個看到關邊月皺了下眉,卻仍轉頭厲聲對張清然問道:“張清然,崇州人士,張清水、張清雲可是你弟、妹?”
張清然緊張地點頭,“是。不知......”
“那就對了!”那人道,“跟我們走一趟罷!”
關邊月立刻上前,不料其中一個羽林衛攔住她,“奉勸姑娘,切莫自找麻煩!”
“你們做什麼?”關邊月看着已經被當成犯人般押解起的張清然,深呼口氣勉強笑道,“這位老爺,他是犯了何事?”
那羽林衛兩眼一轉,關邊月已忙取下頭上的钗子遞上,他掂量兩下不情願道:“是兩個小賊,招供偷盜東西皆是因為他。”
“偷盜東西?”張清然臉上唰地一白,“他們怎麼不學好?!”
這聲驚呼裡既無半分心疼,亦全無愧疚,惹得那羽林衛忍不住看他一眼。
沒成想這位年輕的宮廷畫師竟能說出這樣的話來。
分明他兩個弟弟妹妹自己食不果腹,偷了東西都一心攢着隻為供他繼續讀書,往上尋個出路。
而邊關月也是一驚,聽着竟真有此事了!
她還想再問,那人卻被其餘人叫了聲,讪讪地壓了張清然就走。
領頭的見他跟了上來,當先便是一腳踢上去,低聲呵斥道:“事關那位你也敢多說?别要錢不要命!”
他擡頭望一眼東邊,那是太後的興慶宮所在方向。
宮道上很快又恢複一片寂靜,關邊月來回躊躇幾步,終于下定決心,往娴水閣方向尋去。
此時崔黛歸人已經在站在了娴水閣門口。
午膳時安禾公主特地跑到西暖閣,鬧着一定要她來這裡尋一種新長出來的紫草,好替她編成一隻紫色的蝴蝶。
現在分明是午膳過後宮人往來最多的時候,不知為何這娴水閣附近卻一個人都沒有,宮門卻是敞開的。
崔黛歸心中有些猶豫。
她站在宮門前往裡一瞧,娴水閣臨水而建,那水邊确實生長着一叢叢紫草。雖不知韌性如何,顔色卻是極美。
來都來了,薅一把就走。
崔黛歸想着,一腳踏入宮門。
蹲在池水邊精心挑選了十來根紫草後,崔黛歸滿意起身,拍了拍衣擺上的塵土就要回去。
不料轉身的瞬間,眼前陡然一亮。
明黃色的衣袍刺入眼簾,淡淡的酒氣在鼻尖飄過,意識到眼前人身份的一瞬崔黛歸立刻下跪,叩頭喊道:“陛下聖安。”
頭頂上傳來一抹嗤笑。
而後一隻手撫上她發梢,在上面緩緩摩挲着。
崔黛歸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不敢擡頭,不敢揮開那隻手,隻能壓住心内的驚恐,将頭深深埋進泥土裡。
這個時辰,這個地點,老皇帝怎會孤身在此!
想起方才西暖閣裡央着自己來此的安禾,她心裡一陣一陣地發冷。
頭上的那隻手漸漸移到臉頰上,随後掐住她的下巴往上一掰,崔黛歸被迫擡頭來。
對上一雙布滿渾濁酒氣的眼,眼中滿是毫不掩飾的欲望與得意。
嘉帝滿眼陰鸷地看着她,“這不是......崔家的小姑娘麼,這是來了多久,等着朕呢。”
他說着甩開手,轉身往娴水閣走去。
走了兩步察覺到身後人未跟來,他不禁扭頭輕笑:“還要等朕請你來?你呀,這欲擒故縱的把戲,還得好好學學。”
崔黛歸跪在地上,扯出個僵硬的笑來,“陛下,臣女愚鈍......不知這事該如何學來?”
嘉帝一愣,繼而低低地笑了起來。
他這才真正來了幾分興緻,“三番兩次故意拒絕朕,如今卻還要來裝傻,這男女間的事兒,你當真不知?”
他俯身下來,在崔黛歸脖頸間輕吸一口氣。
“好香啊,這是什麼香?”
崔黛歸瞬間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她心中一瞬閃過殺機,可雙手隻是順從地放在身側,遲遲未動。
此刻的娴水閣必定潛藏着許多高手,她毫無勝算。
可她不甘。
前世今生,為何總要受人玩弄?為何總要至此窮途?
不,還未到窮途!
崔黛歸眼底陡然劃過一抹戾色。
她強忍住渾身的顫抖,擡起頭來,一雙清澈的杏眼中水波盈盈。
半晌,終于在嘉帝不耐煩神情的中,她露出一個及其妩媚的笑,輕聲道:“陛下,臣女可學過更新鮮的玩法呢。”
說着轉向身側的潭水,輕啟朱唇,眼神溫柔得令人窒息,“......您可知若論風流窟,何處最銷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