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宗陪着一個穿着藏青馬褂,捏着褪色煙杆的八字胡小老頭坐在了一樓前排,離戲台最近的地方。
璟昭坐在了李光宗身邊,像個剛過門的小媳婦,緊張得直絞手指,低着臉不敢擡頭,生怕有人認出他來。
李光宗伸手過去,溫熱的掌心在桌下裹住了他冰涼的小手,攥了攥,像是在緩解他的緊張,“世子身份高貴,當得我李光宗的貴客。”
是啊,他是光緒帝親封的世子,雖名存實亡落魄了,但清廷皇室還在,他血脈仍是皇室血脈,當然做得起李光宗這狗奴才的貴賓。
綽綽有餘。
璟昭大方擡起頭,冷冷掃視着這一大屋子人,擱幾年前哪個不得屈膝叫聲爺問他的安,除非他不計較,否則定治他們個大不敬之罪,如今倒都是高高在上人模狗樣的。
要收回眼神時,角落裡的一幕引得了他的注意,方桌前,幾個穿羊皮襖的漢子翹着腳圍坐着喝茶,腰間個個别着彎刀,像一幫土匪。璟昭的目光在最外面漢子的刀鞘上停留許久,很是好奇,李家怎麼會請這麼一幫匪裡匪氣的人?他們與李家什麼關系呢?
“還不開始啊!上台唱啊!李老太爺在底下都等着急了!”坐在三排的齊三公子不滿地嚷嚷道。
李光宗耳尖微動,沒表情,眼底卻悄然拂過了一抹殺意。
璟昭抽出手,優雅地端起桌上的茶盞,輕抿一口,隻是沾沾沒敢喝。随後扯出腰帶裡的玉佩塞到李光宗手裡,小聲道:“給你。”玉佩是他從小戴到大的驅邪物,隻要穿衣從沒離開過身,寶貝着呢。
今日是李老太爺的忌日,來的人都随了祭禮,他自然也不能失了禮數,即使他們家和李家有仇,但人死敵來看還得帶着三分薄禮,況且,他還指着李光宗借他錢呢,若不是身上沒錢,他說什麼也舍不得送出這塊陪他長大的玉佩。
“李爺,這位是?”坐在璟昭對面的小老頭問。
李光宗瞄眼手中的玉佩,收起來了,“睿親王府世子。”
“哦……原來是小王爺啊,失禮失禮。”小老頭放下煙杆立刻起身,挪出座位,抱上拳,作勢要給璟昭行禮,“咱給您……”身剛要伏下,李光宗見狀趕緊站起,扶住了老頭胳膊肘,“沈大人,民國了。”
沈大人哈哈一笑,“越老越糊塗了,咱把這事給忘了。”
“您說笑了。”
戲台忽地漫起“花瓣雪”,梅影月裹着素白水袖衣登場,他是個唱青衣的男人,鬓邊别着白絹花,一雙丹鳳眼媚得勾人,尤其是穿的那一身白,我見猶憐的玉人一般,開口那句“冷骨猶寒黃泉路……”帶着顫顫的鼻音,像雪地裡将熄的殘燭,讓人心生憐憫。
台上“吱吱呀呀”唱着,水袖一甩,尾音陡然拔高,咳嗽一嗓走了調子,後面樂師們慌了臉色,趕緊将胡琴調低三度,唢呐吹出了個撕心裂肺的長音。
齊三公子咧個嘴:“唱的什麼玩意兒!”
“好!”前排突然響起喝彩,沈大人磕磕煙袋鍋子啪嗒就将煙杆扔了上去,而後連連拍掌叫好。滿座權貴霎時活了過來紛紛附和拍掌喊好。
齊三公子皺起眉,“這幫人耳朵聾了,好什麼好,那老頭誰啊?”身邊的小厮搖搖腦袋。
坐他邊上那桌的陳少東家,朝他笑笑,“大總統的内史沈知庭沈大人,齊三少爺,您說這戲唱的好不好?”
“嘶~”齊三公子突然站起,巴掌拍得那叫一個響亮,“好!妙啊!梅公子這悲情戲絕了,我等大開眼界啊!”袖中抖出一錠金元寶砸向戲台,撞在了梅影月裙角。
李光宗摩挲着翡翠扳指,稍稍側頭,朝李司點下頭,李司下去了。
戲落,在戲樓開了酒席。
沈知庭和李光宗喝了一杯就以事務繁忙要走。
李光宗起身相送,李司跟在後面。
往大門走着,李光宗道:“沈大人,賞光去我那公館打兩把?”
“李爺啊,咱忙啊,事務繁忙。”
李光宗沒說話,送沈知庭出了門,望眼牆根綻放的寒梅,忽然道:“梅香盈绮戶,月影獨酌酒無香,”他歎息,“華筵空設,可惜可惜。”
沈知庭剛貓下腰要上他簡樸的老轎子,聽李光宗念的那前言不搭後語稱不上詩的詩,眼神一變,看去他,“咱忘了,今兒是洋人的禮拜天。”
李光宗微微一笑:“來人,扶沈大人上車。”
李司上前,扶過沈大人,上了自家早已候在門口的黑色轎車。李司為他關門之際,從懷裡掏出一個錦盒,道:“沈大人,您東西落在戲樓了。”
沈知庭瞅一眼那描金邊的錦盒:“搞錯了搞錯了,不是咱的。”
“是您的。”李光宗走過來,拿過錦盒打開,一支雕工精美,鑲着寶石珠子的象牙煙杆躺在裡面,“您的煙忘了拿了。”
沈知庭笑了,給車下他的随從使個眼神。
随從接過錦盒揣了起來,一個手勢,指揮着空轎子颠颠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