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霁去廚房泡了兩杯咖啡來,香味漸漸在雨中的潮濕中彌漫開來。
“羅姐姐,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在廚房裡研磨咖啡的時候,沈初霁就在腦子裡想該怎麼勸羅夕宸。她看過羅夕宸的畫,也知道她想革新中國畫的理想,如果羅夕宸能堅持學下去,她極有可能成為潘玉良一樣的畫家,這對她來說,比建立一個商業帝國更加重要。
“以前有一個妓女,原本是一名大學生,畢業以後做了戰地記者,但她喜歡的人是一個飛行員,她害怕兩個人天南地北地各自奔忙,沒有時間在一起,所以她選擇了放棄自己的事業和理想結婚,住在眷屬村裡,跟着一群空軍太太到處搬家、逃亡。她常常安慰自己,隻要能在機場看着丈夫平安返航,就值得。可是有一次出任務,她的丈夫飛出去就沒再飛回來。”
“為了忘記死去的丈夫,她把所有的錢都花在了喝酒上。後來她喝醉了,靠在路邊醒酒,一個醉漢把她當成了站在路邊攬活的私娼,就把她逼到一個黑暗的角落,撕開了她的衣服。她剛剛為了給自己的丈夫求一個空軍陵的墓地失去了尊嚴,現在又為了忘記自己的丈夫失去了貞潔。她什麼都沒有了。醒來之後的每一天,她都在尋找那個醉漢。找到之後,親手殺了他,一連五槍,血流了滿地,連腸子都翻出來。”
“也是從那天之後,她真的變成了一名娼妓。晚上用身體換酒錢,白天用酒精清洗自己發黴的、發臭的、爛了的腸子。她以為自己有一天會醉倒在某一家酒吧,再也起不來,可是比死神先找來的是兩個自稱警察的人,他們發現她殺了人,還收走了她的槍。說來可笑,那把槍總是卡彈,但是在關鍵的時候用起來卻從來不掉鍊子。”
“她的丈夫曾經說過,他跳傘,被敵人包圍,想自殺,偏偏卡彈了,射向敵人,随即就撂倒一個,再開幾槍,又倒下幾個,剩下最後一顆子彈想留給自己,沒想到又卡住了,然後遊擊隊就來了。她自己連開五槍複仇,也從沒卡彈。其實那兩人根本不是警察,而是特務。為了拿回那把手槍,她答應了他們,以一名妓女的身份為他們收集情報。”
“再後來,她被千人騎,萬人壓,被折磨到流血,想死的時候遇見了一位和她很像的将軍,為一個執念賠上了自己的一輩子。她是死在那個将軍的槍下的,但是她死之前很高興,因為她為那個将軍換來了自由。她希望将軍健康長壽,而且記性好一點,不要忘了她,這樣起碼這世上還有一個人記得她。”
“如果我是那個妓女,有一位畫家找我做他的模特,我會非常願意,因為在他眼裡,我的身體不再是嫖客手中一塊可以随意被對待的豬肉,我曾經擁有過,現在已經被憂郁和陳腐替代的生氣和生命力,會被他看見,被他留在畫布上獲得永恒,隻要他不是欺世盜名的騙子,不是假借藝術的名義嘲笑我身上的淤青。”
羅夕宸望着沈初霁看了很久,雖然一句話都沒說,但是眼睛裡的冰冷已經消失,像是春天解凍的河水,汩汩地流出眼淚。她給沈初霁續了杯熱咖啡,又把自己身上的羊毛披肩披在沈初霁身上,抱着她濕漉漉的身體說:“走啊,去換身衣服,你的衣服又舊又薄,我給你買的新衣服你也不穿......”
自從母親跟着父親離開并州城,沈初霁再也沒有被這樣關心與唠叨過。
陸定遠在一直在一樓的書房裡,他什麼都聽到了。但沈初霁不知道的是,她最後的願望并沒有實現。
将軍沒有像她祈求的那樣長壽,他隻活了十年。如她所願,他獲得了自由,也看到了新生的中國。他的祖國越來越年輕,而他卻越來越衰老,不到五十歲,已經是蒼顔白發。沒人知道他曾經也對着鐮刀斧頭許下誓言,也沒人知道他送出的情報挽救了多少同志的生命,減少了多少傷亡,他到死都不屬于那個新的世界,而隻是赤色火焰席卷大地留下的渣滓。
人們隻記得他是一個軍閥的兒子,後來他也成了軍閥。最後,他回到了他開始的地方——丹城山附近一個村子的戲台下,那是他被遺棄的地方,也是被養父發現後抱回家的地方。他在那看完了十歲時回督軍府之前沒看完的那出《洪洋洞》。曲終人散之後,他正在想自己孤獨一生,竟連個替他收屍的人都沒有,天空就飄起雪來。
雪越下越大,沒多久就在地上鋪了一層地毯一樣。他靠在戲台下放聲大笑,以天為被,地為席,這雪原是給他收屍來的。
這都是陸定遠在那些流淚的夢裡想起來的,沈初霁不知道,羅夕宸也從未問起,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看着樓梯上二人的背影,他覺得自己的家更像家了。
在并州城,他也是在沙發上這樣看着羅夕宸一個人上樓梯。其實他想過離婚,想過還羅夕宸自由,但是他害怕自己還是會一個人死在戲台下,他貪戀她在廚房做飯時的煙火,貪戀她總是唠叨喝酒傷身,貪戀她在家裡走動時的腳步聲……
“姐姐,如果你不想再去找那個畫家,又找不到模特,我可以。”話還沒說完,沈初霁就打了一個噴嚏。
羅夕宸又重新拿起了畫筆,在她報考巴黎美院提交的作品集裡,第一張畫作就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斜卧在雕花窗戶下的卧榻上,窗外是一簇盛開的火紅的山茶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