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上的海馬浮雕依舊把舷窗外灑進來的陽光折射到客廳的每一個角落,不過今日的陽光照出的不是法蘭西的榮光,而是西出陽關的送别。在這艘郵輪上的最後一天,陸定遠和羅夕宸邀請了這四十多天裡認識的所有中國留學生來他的艙室。
白色的薄紗窗簾被海風輕輕吹拂着,一起一落,他們一直從日頭正盛的中午一直聊到黃昏将近。午飯時剩下的殘羹冷炙早已收走,圍坐在弧形沙發上的一群青年,每個人的面前都放着一份甜點和一杯咖啡或者一杯威士忌。
他們從英國人發動的第一次鴉片戰争談到剛剛結束不久的長城抗戰,從虎門銷煙的堅決談到九一八的恥辱,從北洋水師的全軍覆沒談到長城戰場上屈指可數的重炮和空中支援,最後又談到他們去歐洲求學的憧憬。
要學醫的、學法的、學文的......總之于國家民族有益的他們都想學。羅夕宸就坐在陸定遠身邊安靜地看他們七嘴八舌地争論,倒像是保育院裡一群小孩在争一塊蛋糕。隻有坐在沙發末端的陳氏兄弟和陸定遠身邊的周景初一語不發。周景初她是知道的,陸定遠曾提起過,他要去德國學機械制造,研發武器。
“好像從來沒聽陳家弟弟說起過自己要去歐洲做什麼吧?”羅夕宸趁着給他們續咖啡的時候順口問了一句。
那兄弟倆,哥哥沉悶,弟弟活潑,是這群學生裡年紀最小的,行事總要先看看哥哥。他瞟了一眼哥哥沒什麼表情,才說:“去軍校。我們哥倆原本是想參軍去長城戰場打日本人的,但是父親不同意,還把我們關了起來。哥哥說,長城抗戰雖然結束了,但中日之間必有一戰,所以我們就偷偷逃了出來,去歐洲讀軍校。哥哥想當空軍,我想做炮兵。”
羅夕宸仔細聽着,笑着湊近陸定遠耳語了幾句。陳彥以為羅夕宸是在取笑他,“羅姐姐可不要看我年紀小,我在學校裡可是經常考第一的。”
“誤會了,我隻是覺得你說話的神氣跟我弟弟小時候一模一樣。”
“弟弟?陸兄?”
“不是他,是一母同胞的弟弟,叫翰宸,前不久剛從軍校畢業回國,以前也是空軍,不過叫他撺掇着當陸軍去了。”
羅夕宸說話時正好發現陸定遠偷偷地給自己的杯子裡倒酒,就一直盯着他,直到他苦笑着放下酒瓶。
哥哥陳博一直寡言少語,此時忽然開口:“中國的空軍力量薄弱,培養一名飛行員甚是不易,既然已經做了空軍,又怎能轉投陸軍?還是陸兄覺得制空權不重要?”
陸定遠沒有急着回答,抿了口咖啡問他家世如何,在軍政兩界可有什麼人脈。
“家父在上海做生意小有成就,雖比不得從并州來的陸家四太太能在上海灘翻雲覆雨,但也開了幾家公司。至于人脈,那是家父的,不是我的。”
“笕橋的航校去年改組為中央航校,如今已經初具規模,陳兄日後學成歸國,當個小隊長應該綽綽有餘,以後也必定前途無量,畢竟天上飛的比地上爬的更容易也更怕摔倒。但要是做陸軍可就不一定了,若沒有家中助力,你那一張軍校畢業證書大概隻能換個上尉,至多不過是個少校營長,要當團長,至少還需要個三五年,當然前提是你運氣足夠好,每場戰鬥都能活下來。可我家翰宸不同,我的嶽父大人是師長,他的畢業證書可以換一個旅長,在陳兄你苦熬資曆等着升團長的時候,翰宸或許已經是師長或者軍長了。”
“我入這一行,從不是為了那些虛名。”陳博看着陸定遠的眼睛裡滿是鄙夷,因為陸定遠現在的神情像極了談判桌上的政客。
“話是這麼說,但陳兄可曾想過,一個空軍的小隊長能指揮幾架飛機,一個團又能有幾門炮。陳兄隻看到了長城戰場上我們缺少重炮和空中支援,但究其根本,是我軍的現代化程度遠不及敵人。翰宸當旅長确有任人唯親之嫌,但他若真有本事坐上軍長之位,上,他可以坐在最高指揮部的會議桌上據理力争,甚至參與作戰指揮,調集轄區内所有的空軍、炮兵和步兵協同作戰;下,他可以改造他的部下,建立一支現代化軍隊。隻要他不是屍位素餐的庸才,最不濟,我們也有了兩萬懂得戰術協同的現代化精兵,這遠不是一個好兵可以做到的。”
“我們總是覺得我們的父輩迂腐、怯懦,隻知道明哲保身,所以總想打破舊世界創造一個新世界,這當然沒錯,而且很有必要。但我們忘了,在我們看到父輩的迂腐之前,我們所享受的都是我們父親的榮光,鲲鵬扶搖直上尚且要借助風勢,那我們何不借着父輩的勢改造這個世界?要知道父子之間,從來沒有什麼是能分的清的。”
陸定遠的最後一句話好像是說給自己聽的。
船艙裡的氣氛一時間有些劍拔弩張,所有人都屏氣凝神看着陸定遠和陳博。
羅夕宸不想他們在這郵輪上的最後一天不歡而散,擡頭見看到了窗外幾隻海鷗,便急中生智,端着酒杯走到窗邊,“這海鷗與風浪搏擊,也借風浪振翅而飛。諸君大江南北地聚在這同一艘郵輪上實屬不易,明天下船又各奔東西,我提一杯,願諸位像這海鷗一般,‘乘風好去,長空萬裡,直下看山河’。”
“說得好,羅小姐不愧是女中豪傑,聽長風兄說,羅小姐也是經商的奇才,今日一見,頗有上海灘四太太的氣魄。我周景初敬羅小姐一杯。”
其他人也都站起來,紛紛舉杯,仰頭飲盡杯中酒。
第二天海風再次吹起那白色薄紗窗簾的時候,陸定遠和羅夕宸已經到達馬賽港,踏在法蘭西的國土上了。羅夕宸還在張望着觀察周圍的環境,就有一個穿襯衫馬甲,帶貝雷帽的人走到他們面前,用生澀的漢語說:“陸先生、陸太太,歡迎你們來到法國,羅先生吩咐我在這裡接你們。”
把行李裝車之後,他們就跟着這個司機到了巴黎西郊的一座帶花園的小樓。從黑色的大門進去,灰白色的外牆掩映在綠樹之間,推開門,依舊是白色牆壁,客廳的沙發大概是文藝複興時期的風格,順着旁邊的螺旋樓梯拾級而上,二樓便是卧室、書房、起居室,還有陽台。陸定遠扶在欄杆上,極目遠眺,一馬平川,不像并州城,無論從哪個方向望去,都是高聳的山巒。
這座兩層小樓裡隻有一個用人,是一個來自山東的農婦。羅翰宸說她是為了尋找在一戰期間來到法國當勞工的丈夫才被販賣到這裡。在擁擠的船艙裡就有人發現她已經瘋了,船上的每一個男人都曾被她當成過那個生死未蔔的丈夫。但是在下船的那一刻,她清醒了。她最後一眼回望大海,淡漠而平靜地說:“他死了。”沒人知道她叫什麼名字,監督她做工的第一個工頭叫她卡塔琳,她就成了卡塔琳。
卡塔琳話少而勤快,那個翻譯卻很健談。他從陸定遠一進來就用流利的漢語做了自我介紹。他說他最早是一名傳教士,在中國待了二十多年,四太太剛到上海做生意時候,他已經成了法國駐上海領事館的一名外交官,而他之所以答應來做翻譯,不僅是看在四太太的面子上,更因為翰宸的妻子盛情邀請。
羅夕宸也是在這天才知道,她那素未謀面的弟媳有一個古老而尊貴的姓氏——蒙莫朗西。這個起源于法國北部的家族雖然已經失去了昔日的榮耀,勇猛善戰的血液卻依然在特蕾西娅的身體裡沸騰。羅夕宸曾經和父親一樣不滿弟弟自作主張娶了一個外國人,但五年後她不得不承認,隻有這樣的女人才能讓她在婚配上眼高于頂的弟弟狂熱地迷戀着,不顧一切、先斬後奏地把她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