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征時,陸定軒率領留守在城内的軍政要員親自到火車站送别,羅夕宸也在。他說了很多,真情或是假意,陸定遠什麼都沒記住,隻記得末了他吟誦了荊轲的那首《易水歌》。“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這是他唯一一句真話。他從不期盼他的大哥和五弟能活着回到并州城。
金絲邊眼鏡後的那雙眼睛努力地想裝進一縷悲壯和不舍,但陸定遠看到的隻有陰冷。聽他把話說完就已經是陸定遠給他最大的尊重。話音剛落,陸定遠就把目光轉向旁邊的羅夕宸。
“我要是戰死了,你就去上海找我母親。”
“我哪也不去,就在這等你,人也好,屍骨也好,我就在這接你回家。”
遇上大事,陸定遠和羅夕宸從來不需要多餘的安慰,用最簡潔最直接的話交代該交代的事,好像是他們之間不需要商量的默契。
羅夕宸在很小的時候就見過父親告别母親,“要打仗了,你留在家裡照顧好這一大家子”,然後父親就走了。她也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堅信,告别要短暫,相守才會長久。她學着母親的樣子站在虛與委蛇的人群中,用最真摯也最堅定的眼神看着即将出發的陸定遠。陸定遠沒再說什麼,兩腳一并,朝她敬了個禮就上火車了。
陸定遠沉浸在出征前的回憶中,鄙夷着他三哥那張笑裡藏刀的臉。高志成卻急匆匆地拿來份文件要他看,還一個勁地朝他使眼色。文件夾裡是一份陣亡名單,大多數是從當初的特務營提拔上來的。高志成還補充道:“丹城山歸降的土匪也在兩個月裡跑得差不多了。那些家夥跟腳底抹油了一樣,跑的那叫一個快,拿槍頂着腦袋都不管用,關了禁閉也要跑。咱們旅自您接手一來,還沒出過這麼丢人現眼的事呢。”
陸定遠突然大怒:“狗改不了吃屎的東西!我好吃好喝、好槍好炮地供着,結果養了一群忘恩負義的白眼兒狼。招安的時候說的天花亂墜,什麼赴湯蹈火在所不辭,都是狗屁,”他被這一群逃兵氣得雙手叉腰,在陣地上打轉,鼻孔裡呼出的粗氣像是醉漢睡着後的鼻息,綿長而沉重,氣急了就冒出一串不知道哪裡學來的鄉音:“真真是活敗,你大還指望這一仗長長臉呢,丢了東岸不說,還出了一群逃兵,一個個都是屬蛇沒骨頭,槍一響就癱了軟了,丢人丢到外人面前了,你這讓東北軍、中央軍的弟兄怎麼看我,怎麼看我們并州城出來的兵!借道河南來的兄弟馬上就要到了,人家在外面打了兩年仗,家都沒回就來支援我們,人活臉樹活皮,我真是臊的慌,你說我這讓我怎麼上報,讓我怎麼跟我大哥張嘴......”
羅夕宸的父親羅參謀長隔着二裡地都能聽到陸定遠在發火,他加快腳步走上前去問道:“這是哪個兔崽子這麼大膽,惹得我賢婿發這麼大脾氣?”
陸定遠看見自己的嶽父來了,馬上就怒氣全消,換上一臉謙卑:“羅師長,參謀長,哎,不對,爹,早該叫爹了,一時間沒改過口來,嶽父大人見諒。”這是陸定遠結婚後第一次見他的嶽父。
“你看這事鬧得,你和夕宸結婚,正巧趕上那刺客行刺,督軍命喪黃泉,還攪地并州城天翻地覆,咱爺倆到今天才見上面說上話了。不過你今天這是怎麼了,底下的人捅婁子了?”羅參謀長一向和善,又在江西被陸定遠派去的人救了一命,因此很滿意自己的這個女婿。
“快别說了,爹,我真是沒臉了,好不容易幹了點事,在丹城山收編了一群土匪,結果一打仗除了戰死的,剩下的都當了逃兵,我當初還心軟,抓回來的關了幾天禁閉,讓他們死在戰場上,哪知道他們一個個都是軟骨頭,沒一點血性,鐵了心要當逃兵。”陸定遠一臉苦相地說。
羅參謀長以一個長輩的口吻勸慰他:“跑就跑了吧,這樣沒骨氣的留着也是動搖軍心的禍害,隻是你以後要長個教訓,慈不掌兵,凡是心軟的,别說成不了将才,能不能在戰場上保住自己的小命都不一定,”他頓了頓又說:“軍長也到了,在你的指揮室呢,半個小時以後召開團以上軍事會議,你降降火,收拾收拾去開會。年輕人都氣性大,不經點事沉不下來,咱們的這個軍長當初也和你一樣,火氣太旺,如今雖說是沉下來了,但未免太過了,三十而立的好年華,就跟我這個老頭子一樣老氣橫秋了。”
陸定遠背對着灤河站在密林之中,讓高志成去送一送羅參謀長。等高志成回來之後才恢複到往常的神色,壓低了聲音問:“走了?”
“走了,去指揮部了。大軍正在城内修整,陸軍長帶兵軍紀還算嚴明,沒打擾城内的百姓。戲演出去了,報告也寫好了,就是不知道人家會不會相信。”高志成也壓低了聲音回答。
“聽天由命吧,該做的我們都做了。”陸定遠像是突然釋懷了一樣,抄着手往回走。
他确實是在演戲。陣亡名單上特務營的人并沒有真的犧牲,丹城山收編的土匪也沒有真的當逃兵,而是去了他們應該去的地方。
從沈初霁把一摞又一摞的特訓班培訓方案放在他面前,“春望計劃”就已經在他的腦子裡有了雛形。他不斷修改沈初霁的培訓方案,縮短訓練時長,三個月一期,接受前期軍事訓練,然後再根據考評情況,綜合學生自身意願和教官意見,把他們分派到不同系别進行後期技術訓練,如情報、行動、電訊等,同樣為期三個月。
三年間,陸定遠把數百人培養成他的尖刀,最初一批被編入特務營,最後一批以歸降土匪的名義散落在各團各營,剩下的在畢業後就開始了漫長的潛伏。陸定遠讓他們根據自己的性格、氣質和經曆,在不同的城鎮尋找适合自己的職業或營生,報告自己的方位之後就進入靜默,等待被喚醒的時刻。
除了陸定遠,沒有人知道“春望計劃”是怎樣的一張大網。他要讓他的這張情報網像四通八達的鐵路一樣可以延伸到任何可以鋪設鐵軌的地方,所有參與其中的人都隻是這張情報網上的一塊枕木,他們連綴而成的鐵軌上運輸的是情報,更是每一塊枕木留給風雨飄搖的祖國最後一封家書,因為一封準确而有價值的情報極有可能決定一場戰争的勝利。
陸定遠不在乎那些零碎的勝利,用死人堆出來的勝利不值得慶祝,而應該慶幸。已經活過也死過一次的他雖然隻有瑣碎的記憶,但他知道,他今天守不住華北,未來還會守不住更多的國土。這場從“九一八”算起的戰争持續十四年終究會勝利,他嘔心瀝血鋪開這麼大一張情報網,隻是想讓他的豈曰無衣的袍澤弟兄可以多一個人活着,活着看到新生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