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初霁坐在教堂的長椅上雙手合十,禱告了好一會。
出去之後,林家航問:“你在祈禱什麼?”
“希望這世間能少一點生離死别。”
“你還沒告訴我你要殺什麼人呢,我能幫你。”
“你幫我?别鬧了,在地上你連兩個上等兵都打不過。”她不會忘記,在長沙他曾拉着她的胳膊躲避兩個陸軍上等兵的追擊。
沈初霁還在與林家航開着玩笑,卻沒想到陸定遠這個時候也跟着神父從忏悔室裡面出來了。他告别了神父,徑直朝她走過來,上下大量了一番,說:“回來了,白裡透紅的,不錯!”
林家航朝他敬禮,“陸營長!”
“咱倆都是少校,不用這麼客氣,”陸定遠回了個軍禮,轉頭又跟沈初霁搭話:“上海那邊都料理完了嗎?今後什麼打算?”
“我隻想把書讀完。”
她看見陸定遠沒有因為送她去上海而被罰,但終歸是欠了人情,回話恭敬了許多。
“怎麼去了趟上海還學乖了,是蘇州河的河水把你這炮仗給打濕了,啞火了嗎?”
“以前不懂事,請陸營長見諒。”
“你和以前一樣說話不行嗎?指着鼻子罵我一頓也行。”
其實,陸定遠挺喜歡被她罵的,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因為真心地想讓他做個好人而罵他。
林家航見她有些不知所措,就擋在她身前,說:“五公子,我們跟您不一樣,您就别為難她了。”
陸定遠不理會林家航,隻是盯着他身後的沈初霁看,然後正了正帽子,說:“行吧,我們以後隻剩下債主關系了。”離開之前,他瞪了林家航一眼,像是嫉妒,又像是警告。
他雖然提前離開了上海,但是沈初霁在上海做了什麼,沒有他不知道的。母親給他打來電話的那天,作報告一樣把沈初霁這幾天的行程告訴了他。挂電話之前,母親沉默了一會,然後鄭重地問:“她,值得嗎?”
四太太等了很長時間,都沒有聽到回答,就把電話挂了,然後繼續插她的花,對她身邊的英國顧問約翰遜說:“還真讓你說中了,我這個兒子是個癡情種,那個女孩可以不用查了。”
陸定遠不屑于用那些跟蹤監視的手段去保護沈初霁,他覺得那樣的暗中保護傲慢得很。他也不相信從得知父母病危到去墳頭祭拜父母一滴淚都沒流過的人,會哭哭啼啼、一蹶不振,甚至自暴自棄。倒是林家航總是找些借口去找她,怕她做出什麼傻事。
但陸定遠還是有些擔心。離開教堂之後,他又像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跑了回去,問沈初霁:“如果人溺水了,最要緊的是什麼?”
“喊救命。”
“知道就好,記住了,喊救命。”
沈初霁不知所雲,林家航卻告訴她,南京方面要陸家軍出兵幫助清剿反蔣聯軍,督軍深知去别人的地盤上幫老蔣協防,必然不會有好果子吃,所以借口省内匪患猖獗,應顧不暇,把主力部隊調去剿匪了,陸定遠明天就要去陳甯縣剿匪。但是拒絕得太過絕對也不好,所以他所屬的飛鷹隊就被派了出去協助中央軍清剿反蔣聯軍。
并州城的空軍戰鬥力有多大,沈初霁去了那麼多次機場,當然略知一二,于是開玩笑道:“你們也去?當儀仗隊嗎?”
林家航仰天大笑,說:“還真讓你說對了,拉出去溜一圈,然後扔幾顆炸彈下去聽個響,不是儀仗隊是什麼?”
那年,并州城的初雪來的很晚,但是很大。漫天的雪花飄落下來,像天上最大的一朵雲隕落,化作一小塊一小塊從高空散落。
那個時候,陸定遠在深山裡剿匪,林家航在西北“鳴禮炮”。而沈初霁已經蓄了長發,站在父親的書桌前,劃一根火柴,燒掉了剛剛從學校拿回來的退學書,火苗熄滅的時候,她最後環顧一圈空蕩蕩的房子,然後提着行李箱走了。
她要去的地方是陳甯縣附近一個名叫春望樓的地方。春望樓依山傍水,再往深處走便是連綿的群山,丹江河從院子後面繞過去,然後蜿蜒着穿過并州城,一直流入黃河,彙入大海。
沈初霁四處找人打探消息,甚至賣掉了父母留給她的那座房子,最後連學都不上了。既然兇手喜歡逛妓院,那她就以身入局,陪他将這場貓鼠遊戲玩到底。
春望樓和城内的青樓不一樣,那裡沒有男人,隻有一個年長的妓女和一群年輕漂亮的女孩。那個年長的妓女穿着深色的褂裙,頭發的樣式也是前清朝的樣式,女孩們都叫她蘭姨。
即使在一群十幾歲的少女面前,也可以從她深邃的眼睛裡看出,她跟她們一樣大時應該也是一個回眸一笑百媚生的書寓先生。
沈初霁雖然隻有二十歲,卻是這群少女裡年紀最大的。她跟着她們一起學習一個雛妓必備的技藝,但這并不是她來這裡的目的。她要等的是春望樓每年最盛大的那場夜宴。附近幾個大城鎮上的書寓和妓院的老鸨在這場夜宴上觥籌交錯,挑選她們滿意的雛妓。
沈初霁的交易就在這些彙集一堂的老鸨身上。她在深夜一一拜訪她們,拿出自己所有的積蓄和兇手的照片,希望她們看見兇手的時候能夠立即通知她。作為回報,她會在春望樓成為最優秀的雛妓,然後做她們的青樓裡最忠誠的妓女,直到她年老色衰,再也沒有一個男人光顧她的身體。
當然,她并不會告訴她們那照片上是她的仇人,她隻說那人是她小時候就定下的未婚夫,大婚時抛棄了她,她隻想再見那人一眼,問清楚當初為什麼一定要在新婚之夜逃婚。
無論她們是被桌上那些袁大頭吸引,還是因為沈初霁眼裡晶瑩剔透的眼淚動了恻隐之心,她都對她們感激不盡。而那些對她的請求置若罔聞的老鸨,她就會拔下頭上已經被她磨的鋒利的發钗抵在她們的脖子上。
先禮後兵,誘之以金錢,恫之以刀兵,把人内心最大的恐懼挖出來放大,這是沈初霁在軍統特訓班的審訊室裡學到的。她無所顧忌,因為她已經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了。沒有人不害怕一無所有的瘋子。
在春望樓不受懲罰是不可能的。沈初霁在被罰的時候常常會想起陸定遠。或許他就在自己身後的群山裡追擊一群土匪,又或者他在丹江河的某一處河岸邊看他的馬飲水。
但是她從沒想過她會在單衣薄衫站在雪地中受罰時看見他一槍斃掉一個士兵。那士兵的血濺在她白色的衣衫上,像雪地裡的幾瓣落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