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望樓的蘭姨之所以願意接受已經二十歲的沈初霁,不僅僅是因為她是自願來的,而不像院裡别的女孩一樣是從别人手裡買來的。更重要的是,沈初霁的眼睛平靜地像一潭死水,像極了當年的自己,她甚至不需要通過懲罰就已經具備了一個雛妓最基本的能力——忍。
這也是春望樓會有那麼多懲罰的原因。男人帶給女人的痛苦即便是春望樓所有的懲罰加起來也遠不能及,所以隻有學會忍耐,才能在她們這一行立得住腳。
何況沈初霁天生的憂郁和倔強足以讓她在一群習慣了臣服的妓女中顯得與衆不同。如果一個人的命注定是被挑選,那與衆不同就是最大的優勢。
可是沈初霁還是要接受懲罰,而且是這個院子裡接受懲罰最多的人。下大雪的那天,沈初霁什麼都沒有做,但還是被蘭姨叫去院中罰站。她已經習慣了這種無端的懲罰。
陸定遠在陳甯縣周邊剿匪,因為軍紀嚴明,屢次退敵,在軍中頗有聲望。而最大的一次剿匪戰鬥,就是他率領他的偵察營雪夜突襲了土匪的老巢。慶功宴上,他說,這都要歸功于他擔任營長第一天時頒布的一條鐵律——抽大煙者,斬。
他突然闖進春望樓,就是因為抓了一名抽大煙的士兵。那士兵本該被拉到營房外一偏僻處槍斃,卻不想負責行刑的士兵被他賄賂,放跑了他。陸定遠知道後立即飛身上馬,親自去追。
士兵慌不擇路翻進春望樓的圍牆裡的時候,沈初霁已經在大雪中站了一個小時。槍聲響起,紅的鮮血白的腦漿濺在身上,她甚至連眼皮都沒擡一下。
陸定遠怎麼會不知道春望樓是什麼地方,碧月就是被得月樓的老鸨從這裡買回去的。蘭姨循聲出來,他上前緻歉,轉身看見雪中站的是雙頰通紅的沈初霁,氣得恨不得把身後的蘭姨打成篩子。他用秃鹫一樣的眼神看向蘭姨,台階上的蘭姨依然氣定神閑,說:“她是自己來的。”
自從上次在機場扇了那地勤一巴掌之後,陸定遠就很少發怒了。因為他就是在那天知道,憤怒意味着人或事脫離了他的掌控,隻會暴露他的無能,真正的上位者是不會輕易發怒的。他瞪着蘭姨脫下自己身上的軍大衣,披在沈初霁的身上,拉着她的胳膊将她送上馬,然後在馬上環抱住她,一記馬鞭抽下去,身下的黑駿馬就帶着他們揚長而去,直奔他的駐地。
陸定遠從馬上下來,強忍着怒火等沈初霁自己下馬,拖着她走向自己的營房。他一腳踢開門,然後将沈初霁甩進門内,關上門之後就吼道:“房子賣了,把自己也賣了嗎?你不是要把書讀完嗎?她給你多少錢,我給你兩倍,三倍,十倍夠不夠,你給我滾回學校去!”
他曾經聽副官高志成說過,團長在外面養小老婆,還給她買了一棟兩層小樓房,正是沈初霁家的房子。他當時以為沈初霁是為了下個學期學費,卻沒想到她會去春望樓。
沈初霁站在那冷得發抖,一句話不說。
門外的士兵聽見營長第一次發這麼大火,一個個都縮在屋子裡不敢出來,三連長有事想報告,也不敢進去,隻能戳戳高志成的胳膊,問:“這是怎麼了,這麼大陣仗?”
高志成原本在航空辦當空軍,陸定遠在航空辦學飛行的時候,教官怕出了事自己擔不起責任,就派他去護航。後來,陸定遠在得月樓接到陸軍少校營長的委任狀,第一時間就去航空辦把他調到了他的偵察營。
還沒等高志成回答,就聽見陸定遠開了門喊:“高志成你是死了嗎?看不見火爐子滅了,想凍死老子嗎?”
高志成趕緊跑出去拿炭火,可是掀開火爐子上的蓋子一看,燒得正旺,他也不敢頂嘴,隻能默默的添幾塊炭,關門出去。
沈初霁像罰站一樣垂頭站着,急得陸定遠扔了帽子,撓着頭在房間裡轉了好幾圈,然後突然停在她面前,幾乎要貼着她的鼻子了,表情猙獰地像是要一口把她吞下去。
“你是鐵了心要當妓女嗎?”
沈初霁還是那樣沉默地站着,她不知道該怎麼面對陸定遠,更不想讓他看到自己這樣狼狽。
陸定遠後退半步,點了點頭,從櫃子裡拿出自己的那把三頭醒獅軍刀,拔出刀來一下砍到她的右肩,卻沒有傷她分毫,而是用刀鋒挑落披在她身上的軍大衣,然後準确無誤地砍掉了她斜襟衫上右邊鎖骨處的扣子。
“既然要當妓女,總要開門做生意吧。我知道,對于像你這樣的雛妓來說,初夜是最貴的,”陸定遠扔了軍刀,用浪蕩的眼神盯着她的雙眸,一步一步靠近她,近到可以感受到對方呼出來的氣息,“正好,我在這駐紮了兩個月,還一個女人都沒見過呢。”
在陸定遠的唇要貼上她的脖頸之前,沈初霁就用自己在軍統特訓班學的格鬥招式趁其不備将撂倒在地上了。
陸定遠不愧是是浪迹情場的老手,就算被反剪着手,也還是像一個嫖客一樣笑着說:“不願意啊,那咱們不談生意,談談該怎麼還債吧。我當初為了送你去上海,回來之後可是在得月樓關了半個月呢。”
沈初霁的臉上終于有了一點活人的表情,她松開他的胳膊,問道:“你想要什麼?”
“我家那個老頭子前天給我打電話來,說是已經跟我媽打過招呼了,給我在城裡定了門婚事,等我回去了就辦婚禮。是那個羅翰宸的姐姐,長得也還行,就是太規矩了,沒意思,但我又推不掉,所以我想在結婚前......你懂了吧。”
“你想讓我做你的情婦?”
陸定遠解開軍裝最上面的那顆紐扣,坐到椅子上翹起二郎腿,說:“你也可以選擇回去,但是你聽好了,以後你去哪家青樓,我就去哪找你,打傷你的客人,砸掉你的房間,我讓你連馬路上的私娼都做不成。”
沈初霁用她那雙千年寒冰一樣的眼睛看了陸定遠很久,他的眼睛混濁而空虛。她第一次覺得并州城那些有關他的傳聞是真的。他們說,在女人的床上,他和他的父親簡直如出一轍,濫情而粗魯,善變而癡狂。廣德樓聽戲那天,她以為她看懂了他,但是現在她越看越覺得看不透他。在軍統特訓班學到的所有東西足夠她從這裡逃出去,但是她永遠都欠着陸定遠一份債,永遠都沒有辦法心安。
最後,她躺到陸定遠的床上,在被子裡面脫掉衣服。濺了血的衣衫掉落在地上。
陸定遠起身去拉窗簾的時候,沈初霁問他:“一天還是一輩子?”
他邊脫衣服邊問:“有什麼區别嗎?”
“如果是一天,那今天之後,我們互不相欠,一别兩寬;如果是一輩子,除了你需要的時候,我不想見到你。”
“為什麼?”
“我還想活,我還想有盼頭地活,如果每天都能見到你,我連騙自己的理由都沒有了。”
陸定遠是背着她的,但他知道她一定在用那雙憂郁又冰冷的眼睛盯着天花闆。她至死都要看着這個世界如何一次次欺辱她,最後走向它必然的結局。沉默了很久之後,陸定遠什麼都沒做,撿起地上那件被他挑破的衣服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