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燈初上,帶着一絲涼意的晚風輕輕吹起沈初霁旗袍的下擺,頭上精心盤起的發髻紋絲不動。昏黃的路燈讓人睡意更濃,但沈初霁不想這麼早就回家,看見路牌,才想起自己這是在武進路,不知不覺間已經走到了空軍新生社的門口。戰事已閉,上面正忙着和平談判,空軍得閑,新生社自然是夜夜笙歌,舞會不斷。
沈初霁站在門口猶豫了許久,剛想進去卻被攔在了門外。她說她是空軍眷屬,那人便問她的丈夫是誰,她隻能又解釋道:
“空軍第五驅逐大隊中尉飛行官林家航。”
“第五大隊沒有姓林的飛行員。”
沈初霁就這樣被擋在了門外,隻能苦笑一聲,準備轉身離開,卻聽見後面有人說道:“我認識她,讓她進去吧。”
迎面走過來的兩人她都不認識,但其中一個走到自己面前,準備朝她敬一個軍禮,卻被身邊的同伴擋下,隻好說道:“學長離開雲南之前,拿着照片向我們介紹過你。”說着,斜眼瞥了一眼剛剛不讓她進去的那人。
沒人再敢攔她,她自己卻膽怯了。擡腿走進門内,像是犯人帶着鐐铐走進自己的牢房。
門外人影稀疏,涼風拂面;門内人影幢幢,酒酣耳熱。
沈初霁看着身着軍裝的飛行員和白衫藍裙的女學生一起在舞池裡搖曳,淺笑着走到吧台坐下,竟看見了幾年前在重慶相識的調酒師。山城的夏天和它走不完的台階一樣,令人煩悶。從軍統特訓班畢業之後,每次執行完任務,她都會去嘉陵江邊的那家酒吧,一直喝到宵禁。兩人會心一笑,無需多言,那調酒師便熟練地挑出基酒、輔料,混合在一個子彈杯裡,猛搖幾下,倒在杯中,推到沈初霁面前。
“還是熟悉的味道,” 沈初霁一飲而盡,将酒杯又推向調酒師。
調酒師将第二杯酒推到她面前,叮囑道:“這酒烈,您慢些喝。”
“幾年不見,還是一樣地愛管閑事。”沈初霁扭頭去看那舞池裡成對的男男女女。笑得沒心沒肺的飛行員,不用看肩上的軍銜也知道,多半是沒怎麼上過戰場的菜鳥,對面的舞伴大多也是穿着學生裝的女學生,春天初開的花朵般的面龐藏不住滿心的浪漫天真。跳得如溫水一樣無趣的,必然是身經百戰的老鳥,與自己的太太跳了不多時便急急下場,把表現的機會留給那些興趣昂揚的年輕人。
在滿目皆是空軍制服的舞會上,中山裝和陸軍制服一樣,顯得格格不入。
沈初霁抿着杯中的烈酒,微醺的眼睛漫不經心地欣賞着眼前的舞會,問那調酒師:“我要是也換上校服,還會有小飛行員找我跳舞嗎?”
“他們會對你趨之若鹜。”
沈初霁自嘲一聲,說:“你知道我畢業多久了嗎?”那調酒師沉默不語,隻是自顧自地擦拭酒杯。他換了那麼多家酒吧,見過那麼多的舞女、娼妓,從未見過沈初霁那樣孤傲的眼睛,他始終覺得,她就像開在南山的一片山茶花,隻是他沒有那份幸運,可以見到她熱烈而勇敢地盛放在枝頭,相遇時她便已經整朵整朵地掉了滿地。
“一個人喝酒,很無趣吧。” 忽然有人過來搭讪,沈初霁懶洋洋地看了那人一眼,又端起酒杯盯着杯中誘人的液體: “陸軍?新生社如今真是什麼人都能進來的了,哪涼快哪待着去。”
那人悻悻的走開,沈初霁把酒杯裡剩下的酒一口喝完,下場跳舞去了。
“準尉啊,還是個見習官吧,上過戰場嗎?”沈初霁扭動着腰身,神色輕佻,心不在焉。
“我畢業那年,正好趕上抗戰勝利,沒機會上戰場。”
“有女朋友嗎?”
“算是有吧。”
“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什麼叫算是?”沈初霁看這飛行員老實,故作嚴肅戲弄他。
“有一個筆友,還未曾見過,但是半年前不知為何斷了聯絡。”沈初霁問什麼,那見習官便一字一句地回答,忽而問了一句該怎麼稱呼她,沈初霁愣了愣,依舊用浪蕩的語氣說道:“這仗要是打得再久些,說不定我就能當上你師娘了。”
這個小飛行員人看着老實,話卻不少,在沈初霁耳邊聒噪個不停
。
“你太吵了。”沈初霁不知怎麼突然面露愠色,甩下這句話便快步離開了,留下那見習官一人不知何故,愣在原地。剛剛搭讪不成的那個陸軍靠在吧台邊抿一口酒,哂笑一聲也走了。
沈初霁急急地出了新生社,進去一條漆黑的小巷,走了不多時消失在拐角處,又很快在另一條窄巷裡閃現,迎面撞上一個穿着中山裝,帽檐壓得很低的男子,那男子剛擡頭,便手捂脖子,軟的像一條蛇一樣滑倒在地。沈初霁蹲下撩起他的衣角,似乎是在擦掉刀刃上的鮮血,然後急趨而去,消失在沉沉的黑霧中。
那陸軍從小巷中走出來,看見路燈的那一刻,也看見了地上修長的人影,以及細瘦白皙的腳踝和白色的高跟鞋。一擡頭,竟是沈初霁。
“酒如何?”沈初霁像等待了很久一樣問道。原來,她跳舞的時候看見他要了一杯和她一樣的酒。
那陸軍不語,突然蹲下身去,沈初霁下意識地向後退了半步,他卻向前半步,用袖子擦掉了濺在白色高跟鞋上的血迹,站起身來才緩緩答道:“很烈,我喜歡,隻可惜沒有名字。”
“我倒覺得沒有名字挺好的,名字是用來銘記的,沒有名字的就應該忘記。”
那陸軍認同地點了點頭,眉眼間藏着一抹孤寂。
沈初霁就是在這時從大腿處掏出鋒利的手術刀揮向那陸軍的脖頸處的。但沒想到,他的反應竟然這麼靈敏,不僅以毫厘之差躲過了沈初霁的手術刀,還能趁沈初霁驚訝的間隙以一招擒拿将其反制。原來剛剛穿着中山裝的男子是死于一把手術刀之下。
“比起殺我,你更應該逃跑吧?畢竟我隻是路過,沒必要自找麻煩。”那陸軍奪過沈初霁手中的手術刀,映在路燈下仔細地端詳着那透着寒意的刀鋒,又漫不經心地松開了她的胳膊。
沈初霁膽怯又憤怒地打量那陸軍,這才注意到他的肩章,沒想到他看起來年紀不大,竟已是中将。其實,她從來沒有逃跑的打算,刺殺那穿黑色中山裝的男人,是她接受的最後一個任務。至于繞路來找這陸軍,隻是醉意上頭,找點刺激而已。
“換個地方喝一杯?”那陸軍其實早已看清了沈初霁的懦弱,想死又不敢死,隻好假手他人,故意挑釁自己。
晚風漸涼,夜色漸濃,他們并肩走在無人的街頭,一直走到蘇州河上的外白渡橋。
“就在這?”
“嗯。”
“酒呢?”
那陸軍從懷裡掏出酒壺遞給她。沈初霁扭開蓋子幹了一大口。
“花雕酒?”
“再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