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驚川盯着他的手臂,嘴唇翕動,還要說什麼卻又咽了回去。他再難掩蓋失措的神色,額頭貼向江焰琅的手背,吐息輕顫。
常碧愣了一愣,沒話找話道:“相識數年,我還不知道你與徒弟關系如此深厚。”
“……師父?”江焰琅也懵了,可這四面困境,他隻能抽了手道:“逃命我還是會的,但你不要忘了回望三思找我。”
蔔雲山莊一片狼藉,火把悉數傾倒,還有不少因為絲籠受傷的人。
蔔雲顧不了兩頭,侍道童忙着把傷者搬離此地,有絲籠牽制人多并不是好事,還留下的都是高手,可謝枕回的獸面人詭異至極,各個武功高強不說,血還有異,根本無法與之纏鬥。
于驚川在江焰琅轉身後神色劇變,他踢起腳邊長劍,飛身攔住謝枕回。
長劍卡進青銅獸首,裡面的人向後栽倒,被絲線拉了起來,血液飛濺,痛苦的聲音悶在獸首内,分明還有神志分辨痛覺。
“三名山那麼多人,我不是每一個都記得,所以不知道何日與你結仇。”于驚川卸了劍,斬斷獸面人身上的線,“若是因為生父于樊殊之事,你可以恨我,但因此屠戮江湖,隻會成為你的過失。”
謝枕回抹去臉上血迹,留下一道猙獰印記:“恨?我這了然無趣的一條命因為你才找到生機,我怎麼會恨你?于驚川,武林之中隻有你能将心法練到這種地步,比起你來那些人怎配稱為天下第一,我幫你留着這個位置,你不謝我?”
劍嘯聲起,夾雜着獸面人的悲鳴,好似鬼哭。
謝枕回面無懼色,揣着手笑看于驚川削去兩張青銅面,不緊不慢地驅使身下的人朝擂台走去。
江焰琅找到蹲伏的谷年年,她手中正撚着絲線,腳邊是散了一地的小藥瓶。
歸白不在身邊,見她眉頭緊鎖,江焰琅問:“這線有問題?”
“沒見過的毒,我的藥不起作用,隻能派人去借山莊的藥,希望能有用。”她掃了一眼江焰琅的手臂,“有什麼不适?”
江焰琅搖頭,一聲巨響将他的話語淹沒,地面連晃數下,接着驚呼聲此起彼伏,擂台在衆人眼前傾塌,燃起熊熊烈火。
獸面人踩入火海,将陷入廢墟的蔔雲提了起來。
灰霾散去,謝枕回的臉出現在面前,他擡手擋着半邊臉,湊近了蔔雲,仿佛在同他說悄悄話:“莊主大人,你是否記得離青原小煙村?”
蔔雲臉色鐵青,謝枕回驚訝道:“這麼多年過去,我還以為該忘的你都忘完了,既然記性不差,莊主怎麼就忘了把小煙村處理幹淨?你抛棄的那個孩子要是和蔔子歡換一下,今日山莊劫數說不定就不會發生……要是選擇圍剿我,你為在江湖有一席之地抛妻棄子,還有搶沈家家業的往事就藏不住了,但你若能幫我抓住于驚川的徒弟,這些事我可以忘記,還能把絲毒解藥給你,江焰琅到我手上我就離開你的山莊。”
蔔雲伸手制止了要來救他的人,謝枕回眯着眼,頗為憐憫:“放棄一人救蒼生,不愧是天下第一莊……”
飛來的羽箭射穿了獸面人的手臂,他大嚎一聲松手,蔔雲脫離鉗制,被蔔聞西眼疾手快地卷走,在火裡滾了一圈才死裡逃生。
談話已經結束,謝枕回不再理會蔔雲,搖鈴制住躁動的獸面人後,看向拉弓向他的于驚川笑了:“于驚川,三名山那麼多人,你應該記得沙蒙,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麼。”
于驚川眼中閃過痛楚,箭在弦上,他卻遲遲無法動手。
沙蒙的身形和獸面人重疊,他早有預感,但心存僥幸。
“你是誰?”于驚川隻想确認這件事。
“叫我旒骨便好。”
他沉默片刻,有了答案:“原來是韌山之子。”
常碧掃開他背後的獸面人,青冠染血:“别叙舊了,你徒弟在做什麼?還沒離開?”
歸白和幾個極花澗的少年找藥去了,他要備上一點以防萬一,這毒不明不白的,江焰琅要是死在半路他可不好交代。
谷年年走不了,她的劍氣能震碎絲籠,能讓苦戰的人少吃點苦頭,江焰琅獨自去找歸白,沒想到在鬥舀門前被攔了去路。
攔他的人是蔔雲,他被攙扶着,有幾分狼狽,咳嗽半天才嘶啞道:“江少俠,你不能走。”
蔔聞西目光閃爍不定,最終一言不發背過身去。
江焰琅偏頭,舉起手中的彎月刀:“你是想要它麼?”
“江少俠,此事因你而起,我别無他法。”蔔雲擡手,長劍上有獵獵火光,“現在隻有你能止災禍,哪怕成為于驚川的仇敵我也不能放你走。”
“哎喲——”
一聲慘叫突兀地插了進來,鬥舀門的牌匾上落了兩道人影,其中一個布袋似的挂在上面,看起來搖搖欲墜。
“說得冠冕堂皇,都不用過兩日,今夜就有會有人反應過來你蔔雲莊主用一個外人放走謝枕回這個禍害,手下那麼多人,連一絕死戰的勇氣都沒有。”長情面無表情,壓住還在掙紮的蔔子歡,“山莊名冊被書齋那女人帶走了,小煙村的人死于重疾,我也隻是個浪迹江湖,與江焰琅同行至此的人,沒有證據存在一切都是謠言,蔔雲山莊還不知道怎麼解決麼。”
“你!”蔔雲下意識厲聲喝止,可他看到長情時忽地脫力,跪倒在鬥舀門下,“你下來,你們先下來……”
“還不走?”長情對江焰琅啧了一聲,一把拉起蔔子歡道:“你兒子在我手上,小心行事啊莊主——原來要挾人還挺爽的,你小子就忍忍吧。”
蔔子歡死死抱着角柱,滿臉無語,但還算配合:“爹!快救我啊!你要是把他交出去,這些人都不會放過我的!”
火海向他們這裡蔓延,獸面人高大的身影出現在其中,他低聲嗚咽,身上被燒得噼啪作響,卻還是牢牢護住謝枕回。
蔔雲撐着劍起身,火焰熏得他淚流滿面,但他還是睜着雙眼,大聲喊道:“長老聽令!謝枕回此人罪孽深重,今日将他斬于蔔雲山莊,不留禍根!”
有了死令,山莊的人終于行動統一,盯緊了謝枕回,可他被火包圍,獸面人又圍着他,仿佛銅牆鐵壁。
地面被谷年年掀了個遍,解了絲籠卻難以落腳,于驚川被幾人壓入坑洞,他不敢下重手,等常碧捆了人跳出來時才發現謝枕回已經走遠。
“等等——”
常碧沒能攔住他,于驚川已經一劍斬出,火焰被劍風劈開,尖端染上黑色,滾燙的氣息鋪面而來,讓人仿佛置身煉獄。
蔔聞西反應迅速,站至蔔雲身前以内力抵擋,可還是被風火砸得連連後退,噴出一口鮮血。
長情見勢不妙,提起哇哇亂叫的蔔子歡借風飛了出去,江焰琅半跪在地,彎月刀插進土裡,還是被逼退了數米。
獸面人喉嚨裡發出喑啞之聲,龐大的身軀晃了晃,謝枕回輕盈一躍,無名指與食指相合,發出一聲脆響。
“啪。”
漆黑的線從獸面人體内鑽出,随着他所指的方向刺向江焰琅:“這胚子可惜了,既然不想讓我拿到,那你也别要了。”
“阿琅!”
彎月刀纏滿了絲線,正在瘋狂震蕩,他的手也被絲線洞穿,不受控地握緊了刀。
嗡鳴聲一陣接着一陣,分不清是從哪裡發出的。
“不好!”常碧連武器也扔了,“他要讓隕鐵爆炸,快走!”
彎月刀的重影越來越重,江焰琅身邊的熱流讓視線模糊,周圍的人影一個接着一個消失,但還有人向他奔來。
“于驚川……”
他忘了要說什麼,隻能念着還沒消失的意識。
他聽見李尋婵的鈴铛聲,玉鈴铛不斷遙響,形成一片溫柔的屏障,隔絕了雜音。
疼痛逐漸遠離,江焰琅眼前一片模糊,他感覺自己在下墜,失重的感覺讓他感到害怕,隻能無助地伸手想去抓住一些什麼。
他蜷縮的手指終于動了動,勾住于驚川的頭發。
江焰琅卻沒有知覺,半睜的眼逐漸渙散,在屬于他的萬籁俱寂中,恍惚出現了于驚川的聲音:“别睡……阿琅,求你……”
他的手蓋在江焰琅逐漸冰涼的手上,屬于于驚川的氣息傳遞進來,讓他感到安心。
頭頂是皎潔月色,雲層漸閉,讓他也想閉上眼睛。
可話還未說完。
江焰琅握住那一縷發,輕聲道:“于驚川……其實我喜歡……”
“阿琅,不要說,現在不要說。”于驚川輕碰他的嘴唇,“被月亮聽見,就不是屬于我們兩個的秘密了。”
絲線斷盡,江焰琅靠在他懷中輕輕點頭,五感遠去之時,他知道是于驚川帶他離開。
終于眼前剩下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