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得過且過久了,心中早已變成一塊木頭。
但是木頭上還是有些裂痕,會溢出一些殘存的良知。
馮滿還是将官印按下了。
然後便拿起來,通篇讀上一通。
他深知蹇夫人沒有什麼好心。
要做此事,必然就是有人要陷入水火。
過去所批的那些田宅交易,使得多少家庭妻離子散,淪為乞子。
他看在眼裡,卻隻看一眼,因為他害怕自己再多看一眼,内心就會生出不忍。
李家常年混迹于鎮市當中。
以護衛的名義,從市坊中得到不少好處。
若是碰上哪一家商販被打,哪一家商販要退市,傳到馮滿這裡來,便都變成了不能言語,視若無睹。
他橫豎看着憑證上自己寫下的稿書。
從明确蹇夫人為瓷行行頭,到訂下的諸多規矩。
滿目看下來卻感覺像是枷鎖。
忽然一時間,馮滿覺得自己有些喘不過氣。
白紙黑字的憑證,看着卻讓人有些眼花缭亂。
突然便想到了自己的一個姐姐。
也不知那是自己的二姐還是三姐。
在馮滿少有的兒時記憶當中,這個姐姐便陪在身邊。
不過不像是女兒,更像是這家人的奴婢。
母親病了,便由這個姐姐挑起家裡一切的家務。父親則盼着這個姐姐再長大一些,好将她賣了換錢。
一場春時的雨,帶來氣溫驟降。
好像也如同今日的時節。
姐姐病倒了,不過是一點風寒。
父親卻連幾副草藥也不願意買給姐姐。
小病拖成大病,大病拖成死症。
不過一個春天,姐姐便被早早地隔離在了後面的柴房。
她死了,死在了馮滿的眼前。
然後被父親像丢一坨臭肉一樣。丢出了城,丢到了亂墳崗。
馮滿手中的憑證被捏出皺褶。
他再看不了一點。
不過一個是女兒,一個是兒子,兩人便被如此差别對待。
心中那塊枯朽的木頭,裂開了。
裂出了很多的縫,鑽出了很多的蛆蟲。
一行淚從馮滿的眸中流下。
他張着嘴巴,沒有說話,卻是終于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然後雙手撕爛了那張憑證。
·
小官吏捧着一卷文書便上了快馬。
他騎着馬駛進了鎮市中最繁榮的那條街道。
然後在官府的布告欄中貼上告示:
今,市坊官為督言行,行正律,特此布告将設瓷行,召瓷行行頭一位,以主瓷藝入市之規範。現廣而告之,公平相競,擇優而錄。
府中。
市坊官馮滿平靜地坐在主座上。
等到蹇夫人憤怒而沖撞地走進來,他才看向她,露出一點笑意。
蹇夫人高擡起手臂,兇狠地一巴掌扇到了馮滿的臉上。
指甲抓破了馮滿的臉,抓出幾道血痕。
“你這個豬狗不如的東西!我看你真是瘋了!”
馮滿擡頭看向蹇夫人,第一次,他覺得自己眼中有了些清明之色。
不再麻木,不再滿懷痛恨。
馮滿站起來,他面朝着蹇夫人,取下了頭頂的那頂官帽。
心上好像有一塊巨石随之破得粉碎。
往後,馮滿知道自己終于可以開始贖罪了。
·
當暗面的買賣突然袒露到了明面上。
市坊官的府邸上一時間人擠人。
大家不管是出于何種目的,都争先恐後地想要取得這行頭的位置。
蹇夫人的算盤算是失算了。
一把折扇掩住了男子下半張面,身着錦衣的公子也走進來。
他身上染着些花草的淡香,侍從在兩側幫他阻擋着門廳中的衆人,幫他清着前路。
那把扇面上題着陽春白雪的玉骨折扇收起來。
曲繁星平視着摘掉官帽的市坊官,微微屈身行了一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