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首立在衆人前端,察覺有視線尋覓着落于發頂,心尖輕顫了顫,下意識繃直雙腿,腰身伏得更低了些。
隋阙朝他所處位置緩步走來,一雙白淨靴面映入眼簾。
玉池微放下手挺直身子,仰頭對上那難起波瀾的淡色眼眸。
正欲開口,隋阙無甚表情向他揮了下衣袖,陣風拂面,腦中轟然眩暈,霎時便失了意識。
一切歸于沉寂。
不知過去多久,耳邊似有水滴清透空靈聲響回蕩,他自虛無伸出手,整個身子随波逐流,混沌中迎合沉浮。
偌大空間唯聞如擂心跳,歸屬感的強烈空乏使他無比驚慌失措,如同溺水之人,接連浪潮打得他頭暈腦脹,胸腔憋悶鈍痛幾近窒息。
“喂......醒醒......”
“醒醒......喂!”
驟然間水下浮現巨萍将他肉身托起,破水而出,糊着滿面的濕暗綠藻蓦然回了魂。
玉池微倏地睜開眼,大口喘息着坐起身,柔軟黑發被冷汗打濕,黏在臉頰兩側和額頭。
長睫驚顫,眼簾上挑時恰與趴在他身上的小少年四目相對,二人皆是一愣。
似是被他吓到,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眨不眨盯着他看了半晌,而後伸出一隻小手探了探他的額頭,嘴上嘀咕着:“也不燙呀……”
确認他并沒有在發熱後,小少年收回手,抱起胳膊沖玉池微擡了擡下巴,“喂,明明就沒有生病,幹嘛要一直躺着?是想裝病偷懶嗎?”
還未緩過勁來,玉池微怔怔看着面前年紀雖小,疏朗眉目間卻已然透出幾分英氣的小少年,緩緩張開口:“我……我不知道。”
“啧。”小少年往後退了一步,腰間墜着的一個做工精緻的小布兜随着動作輕微晃蕩,上上下下将他打量一番,“沒被奪舍啊,怎麼這麼傻?”
說罷也不等玉池微作出回應,傾身拉住他的手臂想要将他拽下床榻,“既然無事便下來陪我去湖裡捉小魚吧,上回你應了我的,可不能……”
“引山。”
一道沉穩平靜的聲音打斷小少年的喋喋不休,步履略顯匆忙地端着藥膏走過來,“你師弟身子還沒好,莫要驚動了他。”
将藥盤擱置在香幾上,隋阙從施引山手中拿過玉池微的胳膊,輕柔地塞回被褥裡細心掖好。
施引山不死心,擠過去坐在床邊,側頭看師尊握着小師弟的手指上藥。“可是我方才探過了,他沒有在生病。”
湊得過近,那青綠色小瓷罐内散發出的濃香薰得他頭暈目眩,忙坐直身子離遠了些,掩着鼻子蹙眉,“好臭!”
師弟的手相比起師尊的小了好幾圈,可以輕松将它整個包裹在裡邊。
“他很虛弱,與是否正在生病無關。”
隋阙動作不停,一點點将帶着涼意的藥膏塗抹在玉池微破皮的指尖上,如此應聲道。
施引山自讨沒趣,隻覺得自己在這屋子裡格外多餘,也不再執着要同玉池微一塊去捉魚,跳下床榻跑開,重重合上門。
隋阙搖搖頭,拿帕子蹭幹淨手上殘留的藥膏,握着小徒弟的手避開傷出緩慢揉捏,為他緩解不适。
“還痛麼?”
指尖傳來酥酥麻麻癢意,玉池微蜷了蜷,“不痛。”
這藥膏似有奇效,分明才抹上不多時,竟隐隐已起了結痂的迹象。
隋阙又問:“可知錯了?”
實在癢得厲害,玉池微強行遏制住想要去撓的沖動,溫順地低垂下眼,“弟子知錯。”
跪着整整寫了兩日的“不得忤逆師尊”,滴水未進,粒米未進,撐不住頭重腳輕昏過去的一瞬,他險些真的以為自己要死掉了。
“知錯便好,往後聽話些。”
在照料玉池微一事上,隋阙的耐心仿佛永遠也使不盡用不完,面不改色替他繼續按揉着,“這虛顔膏藥效極靈,半炷香後再揉下膝蓋,今夜應是能睡個好覺。”
"莫要再讓為師失望了......"
後邊隋阙又說了些叮囑的話,玉池微意識朦胧并未聽清,渾身上下沒有哪處是舒坦的,眼皮上下一碰,便沉沉睡了過去。
天蠶宗難得降下大雪。
天降瑞雪,乃福兆。
玉池微肩頭發頂都積了白雪,手握沉雁獨立梅樹下一遍遍反複琢練隋阙新教的劍式。
後山雪是最厚的,施引山就在那處同其他幾名年歲相仿的弟子堆砌雪人,嬉戲玩鬧。
隐約傳來少年清脆得意的笑聲,玉池微心想:他們定是互相丢起雪球玩了。
劍尖在空中劃出弧度,斜刺向後山通往小院的幽徑方向,直指之處逐漸顯現出人影。
施引山哈着一團團霧氣跑過來,路過他身邊時猶豫着停下,“今日休課,你怎的還在這練?”
玉池微置若罔聞,回穿收劍,紮步預起下式。
碰了一鼻子灰,也知玉池微是個沉悶性子,施引山不甚在意地聳聳肩,坦然接受師尊又在給師弟開小竈一事,進屋裡拿了兩顆瑩潤透亮的琉璃珠子,給雪人裝眼睛去了。
望着對方慢慢完全消失在視野中的背影,後邊的劍式,玉池微絞盡腦汁,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