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知府沉吟半晌,方開口道:“隻是不知他意下如何?”辛佳倫初時本不肯,被謝德偉把好話勸了一番,“雖是委屈了好漢,待捉得那狂賊,便為你請功讨賞,未知尊意如何?”辛佳倫方才道:“不是謝孔目一力與我洗雪冤屈,必被那厮害了。我隻看在謝孔目的情面上,還助你們捉賊。”楊知府道:“你既肯相助,便跟随孔目一道行事。此案事由,他自與你說。”又道:“你衆人連夜勞苦,且各去歇息,待明日再作計較。”衆人告退分散去了。
單說謝德偉領辛佳倫去廊下客房,先安放了包袱,互通了名姓。又去後院中,見一間房屋,門口兩個衙役把守。那衙役見是謝德偉,放他二人入内。待到裡面,隻看房中,隐隐厮打痕迹,地上掀起一塊地闆,下面卻是個地窖子。謝德偉道:“這個地窖子,乃是齊家莊上隐秘的去處,惟齊太公父女二人知道。這間屋子平日裡隻是鎖着,鑰匙隻在齊小姐那裡,不曾有人見過。窖内原放着他家祖傳寶物,喚作萬寶珍珠龍鳳燈,本是一對,今所見的便是鳳燈。五日前,莊上來人報官,備說齊小姐遭扼死在地窖内,龍燈亦不見了蹤迹。因本管知府與齊太公是故交,特地分付定,務必追捕得兇犯。然幾番訪查,并無頭緒,遂以鳳燈餌賊,昨夜果得他來。卻不想竟教他走了,反錯擒了好漢。”
辛佳倫問道:“齊家素日可有甚仇人、生人?”謝德偉道:“向來不曾聽說,隻是近來齊小姐有兩個表兄客居在此,與他們常有些往來。”辛佳倫思道:“想來幹系莫不是在這兩個身上?親戚作奸,亦未可知,切不可疏漏。”謝德偉點首道:“這二人一個乃是齊太公的外甥,叫做文佐,因喪了父母,到此投奔他阿舅。也曾中得解元,齊太公有心将女兒贅他為婿,把這大好家業一并付之。不想文佐雖與齊小姐情投意合,心性卻高,自視才華,不願入贅,欲求功名。舅甥二人因此有些不和,把親事擔閣了。另一個乃是齊太公的表侄,姓馮名華,較那文佐倒顯得十分謙遜,莊上無一個不喜他的。因做生意消折了本錢,途經這裡,齊太公留他暫住些時日。”
辛佳倫聽罷,思道:“我自诩一身好本事,那賊卻可與我厮鬥幾合,未落下風。不知這兩個那個曉得武藝?”謝德偉道:“文佐實曉得些槍棒拳腳,馮華卻不通。”佳倫就道:“如此,便是這厮了。”德偉又說道:“好漢勿急,繼續聽我說來。這文佐因欲再去進取功名,齊太公隻要逼他在此為婿,分付不許盤纏,上下把的十分緊。齊小姐沒奈何,竟要将那寶燈與他去變賣。故令娅嬛嫣紅前去相告,約定時日,得了燈便走。不想齊小姐竟身死。當時知府先拿住文佐,且莊上人言,夜裡曾見得文佐的身影。文佐初時隻是不招,稱不曾與齊小姐相會,嫣紅亦未告知他此事。知府不信,拷打了一番,熬不過,方才招了。”佳倫更加奇怪,說道:“他既是招了,那個想來便是同夥,一審便知端倪,卻如何沒個頭緒?”
謝德偉歎口氣,道:“起先知府本欲就此結案,是我思量其中古怪,勸住了。一來文佐與齊小姐情真,殺她做甚?二來便要貪這寶貝時,如何卻留鳳燈在此?三來聞說當日馮華便辭了齊太公回鄉,卻不巧合?如今正使人去尋他,尚未得回報。且教文佐供招那龍燈所藏處,隻是說不清。齊家上下搜過,不曾見得。因而尋思,正犯恐另有他人,方設下誘賊之計來。”辛佳倫見說,忽地笑道:“似謝孔目這般說時,文佐正是屈打成招。若他真個參與此事,情知酷刑難捱,如何不都推在同夥身上?那馮華今不在莊裡,不是預謀在先,畏罪潛逃?看人休隻看其表,他便真個通曉武藝,不展身手,你如何知道?依着我的意思,必是他假扮成文佐的模樣,去與齊小姐相會,盜了那龍燈去。試想這厮如何知道二人的事來,隻管細問那娅嬛便知。”德偉聽罷,猛把手望腦袋一拍,大笑道:“古人雲:‘當局者迷。’好漢這番話,正教我如撥雲見日一般!”就請佳倫回房歇下,自去禀過知府。有詩為證:
天明卻阻烏雲縱,霧罩林梢杳真誣。
幸有東風能開破,方得地煞證迷途。
卻說翌日辰牌時候,楊知府就莊内設衙坐廳,令公人解那娅嬛前來問話。無移時,衆做公的把嫣紅簇擁在廳前。楊知府大喝道:“萬死猶輕的奴才,你做的事,本府已俱知了!這小賤人如何敢勾結外人,哄騙主子,以緻齊小姐身死,龍燈失卻。左右隻顧與我加力打她!”嫣紅早吓得三魂沒了七魄,身子軟在地上,隻得如實招作:“因不合與馮華私通,說起小姐要同文佐約會後院與燈一事。以此馮華隻教瞞過二人,夜裡扮成文佐模樣,去竊取寶燈。”衆人見說是馮華所為,皆吃了一驚。謝德偉問道:“如今馮華何在?”嫣紅道:“因殺了小姐,心中生怕,隻是終日躲在城中瓦子裡。”
當下知府便差趙都頭前去捉捕馮華。去不多時,早将馮華拿回。那馮華方才進到廳上,即招道:“隻因做生意消折了本錢,一時鬼迷心竅,妄圖表叔家業。向後有人許以重金,要我為他盜取龍鳳寶燈,故做下諸般事來。”知府問道:“那齊小姐是你表妹,如何便殺了她?”馮華又道:“那日行事前,吃了幾盞酒來壯膽。不想卻遭表妹識破,待要聲張。情急之下,誤将她扼殺了,棄屍在窖中。”楊知府複問那龍燈何在,馮華道:“嫣紅言,後院池底有一暗穴,便是表叔父女兩個,亦不知道。故暫藏于此,隻待把幹系推幹淨了,方回來取。”知府急喚趙都頭,教領三五個公人往後院去了。
謝德偉見楊知府這般,皺眉問道:“是甚麼人分付你來?”馮華支吾道:“那人隻說是梁山上的大王。自事發來,幾時不曾見他。”正說間,那齊太公一時氣急,撲地昏了過去。慌得衆人手忙腳亂。趙都頭又至,果尋回龍燈。知府見狀,便分付道:“且将馮華與嫣紅這兩個男女捆了,先監在耳房裡。”又教放出文佐,衆人都去看顧太公。
隻說是夜三更,有個人影忽地潛入耳房裡,見馮華、嫣紅,舉刀便要砍去。說時遲,那時快,一傍暗處,早閃出一個人來,手仗鋼刀,铮地一聲,當住了。那人看時,認得乃是辛佳倫,呀然一驚。辛佳倫大叫道:“這賊恁地膽大,又來行兇!前番饒你走了,今個決不放過!”那人急望房外奔走,佳倫大步趕過,截住厮殺。馮華與嫣紅吃這一吓,動旦不得。兩個狠鬥二十合,卻因房内狹窄,那人施展不開手段,被佳倫逼得緊。正要破窗而出時,被佳倫大腿砍了一刀,撞在牆上。又聽得門外聲響,卻是謝德偉領衆公人趕來。那人自知不妙,發起狠來,不來同佳倫拼命,反飛身去殺馮華。佳倫大驚,忙舉刀相攔,不料卻慢了,被他一刀早劈在馮華面門上。卻也巧,佳倫那把刀亦割過那人的小腹,同着馮華死做一處。
謝德偉入内來,見死了兩個,搖首歎氣不已。分付公人将燈來照,揭去那人臉上所蒙面巾,竟是那個趙都頭。時楊知府聞說有賊,急趕來看時,亦吃了一驚,即大罵道:“不想賊人遠在天邊,近在眼前!隻恨本府瞎了眼,一力擡舉他做個都頭!”衆人都道:“虧得謝孔目所想周到,不然如何知是趙都頭所為?”知府見說,暗暗失色,乃問道:“謝孔目怎地便知那賊是這厮?”德偉遂道:“為是趙都頭前去捉拿馮華回莊,他方才上廳來,卻不待我們審問,亦不申辯,直直便招了,好不奇怪。更據他言,乃是梁山泊的頭目要這對寶燈。如今燕國公張經略奉旨征讨,把梁山圍的水洩不通,甚麼人能勾下得山來,又要這寶燈何用?正是兩下不相合。故小人又細細尋思,那夜這賊被辛義士趕上坡去,便再無蹤迹,把守公人卻無一個覺察的。天明又見上面早挖下坑來存贓,犯人以定熟知此間地理。惟此兩件事,皆與趙都頭有幹系,故而疑他。他是官府中人,行事方便,恐殺人滅口,才請辛義士埋伏在此,專待他來,正是有備無患。孰想天教成功。”楊知府聽罷,稱贊道:“不枉你叫做鐵判官。”當下别過莊上衆人,都回到衙中。因趙都頭、馮華俱喪,隻帶過嫣紅,讀了招狀文案,直配滄州。正是:
秋毫洞徹自剖冤,點破清白正玄元。
地煞天明雙效力,蓬萊閣下有先緣。
且說這一樁公案已了,辛佳倫自領賞罷,卻看謝德偉愁眉不展,私下相問道:“謝孔目别有心事?”謝德偉歎道:“是了。”環視四下無人,謂佳倫道:“實不相瞞,犯人雖是趙都頭共馮華兩個,正犯隻恐尚還有他人。”佳倫大驚,忙問見解。德偉複道:“好漢來此間不久,不知這裡情形。那趙都頭本是知府的心腹,為人雖桀骜,卻不貪錢财。他使馮華去盜龍鳳燈做甚?且有一事我未與知府明言,便是打聽得,這趙都頭與馮華原是相熟的。”佳倫捉摸良久,翻省道:“依着孔目意思,當是知府欲求齊家寶燈,卻使趙都頭聯絡馮華,就中取事?”德偉點首道:“不錯,馮華這般爽利,必是趙都頭去捉他時,許他隻顧招供,可保無礙。你不見知府審訊時,一問如何害了齊小姐,二問龍燈所藏處,卻不先問誰人指使的?”佳倫道:“我早觀那厮,相貌上便決非良善。想來這濫官亦不曾料得馮華失手傷了齊小姐。”
二人嗟歎了一回,謝德偉又說道:“想來馮華所言,欲圖表叔家業一事卻是不假。他們彼此勾結,各取所求。如今吃我們破了陰謀,又送了趙都頭的性命,知府必然深恨于我。”辛佳倫便道:“無妨,放着我擎天龍在此,他待将你怎地?”謝德偉道:“今番不是好漢相助,險被他們瞞過了。你既是過路的,在此已擔閣數日,如何肯再煩擾?”佳倫笑道:“我等行走江湖之人,單講一個‘義’字,這個正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孔目無須煩惱。”以此同謝德偉結交,暫留于應天府。
不想那楊知府因貪寶燈不得,果然怨恨謝德偉、辛佳倫二人壞了他的好事。也是天數注定,次後那戒治坊林懸河,同着許滇事發,兩個原就與楊志豪久有來往,隻要他害了馬玥三女的性命。謝德偉因不肯成全,一力相護。新仇舊恨,惱犯了楊知府,竟不顧王法,把謝德偉下在獄中。時辛佳倫聞知,心下大怒,就要去殺那濫官。不是辛佳倫這一去,有分教:
南京獄中,再添一個無辜;馬陵泊上,又聚數員罡煞。
直教:
城前征塵起,市曹污血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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